《在此之前》:II『電影都殺青了,能叫我一聲“達朗”了嗎?』
全名是衛城達朗,比自己略高一些些、身材健壯的男性這麼說著,像是這麼做過無數次般自然地牽起了自己的手。 牽手,並不是稀奇的事情,至少在這三個月裡。 與負責演出社交舞老師的他在電影中跳舞的對手戲多到自己也要數不清了,雖然那是因為笨拙跳不好的自己一再NG的緣故。 但是,多少、也因為這樣,而習慣了的溫暖厚實的雙手。 自己沉默著卻無法如同以往般地逃開,一直稱呼為衛城先生的他,這次並沒有放任自己已沉默做結。 認識衛城先生,是去年的秋天,一個突然的演出邀約開始的。 受到獨立製片的導演邀請拍攝文藝電影的他,提出了“除非Zonk一起演出,否則不接這個委託”的要求,而讓自己唐突地跨進了電影界。 “他是個緋聞眾多的傢伙。” 經紀人早川先生的提醒,讓自己在與衛城先生的相處中,始終帶著一股抽離感。 他只是因為不認識自己才會擁有那些美好的想像。 那些由拍攝、造型的眾人盡力表現出的好,是「作品」,不是自己。 他很快就會理解到自己是多麼地不堪。 很快就會因為太過美好的想像感到幻滅。 即使這麼想著而回絕了對方的眾多好意,自己依然被緊緊地握住了雙手。 『看來我的努力還不夠啊……』 視線裡的衛城先生露出了帶著一絲落寞的微笑,與他平常能夠笑的分毫不差的招牌微笑不同,在這三個月裡自己已經看過無數次,乃至自己認為能夠透徹地了解的那個微笑。 跟自己面無表情相同,是為了保護自己而防衛的武裝。 因為了解了這樣的事實,以至於看到眼前的他露出這樣與平常不同的笑容時,產生了一絲動搖。 『……衛城先生很努力。』 自己只能吐出這樣的一句話。 以及,因為理解到對方是認真對待著自己,而盡力不低下的頭。 『但是,願望卻沒能實現呢。』 隨著話語傳遞而來,共事的三個月裡,不時能察覺到的視線。 衛城先生凝視著自己的眼裡搖曳著的什麼,自己即使看見了,卻怎樣也無法給予回應…… 那是什麼,自己心裡或許明白。 但在那搖曳目光的背後,即使只是稍遠一些的未來,自己卻看不見。 『那不是衛城先生的錯。』 不行了,滿溢心頭的慚愧讓自己垂下了頭。 自己是為了什麼,又因為什麼而在這裡呢? 那些連去仔細理解也不願意就不肯再碰觸的事物,自己真的有本錢這麼做嗎? 如果接下了這份心意,自己會成為什麼呢?自己還能夠維持著對方此刻眼裡的模樣,一直讓對方放心下去嗎? 每當意識到這些的瞬間,那些令自己感到醜惡、扭曲,讓自己下意識地淹沒在被稱為『那個』的漩渦裡的心情就一湧而出。 什麼也沒做,僅只是睜著眼睛存在於世就被賦予的稱呼。 即使大聲呼喊也從未改變的事實, 即使越過了遙遠的土地,來到陌生的國度,也依然無法改變的事實, 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改變這些嗎?…… 抱持著這些,一再重蹈覆轍的自己,至今都未曾改變的自己。 僅是想到這些就不敢再前進的自己。 『是我的錯,因為我不夠努力,沒能改變你。』 不是的! 面對衛城先生溫柔的話語,自己即使在心中吶喊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媽媽……早川先生,Tower、還有普通地與自己相處的大家,都只是、只是因為,還沒察覺自己醜陋的模樣罷了。 用著「對呢,我不是那樣的人喔。」的想像而開心地與大家相處的自己,不是真的。 連自己都不敢面對的,悲慘醜惡的模樣,不時湧上心頭自私的隻字片語,那確確實實是自己的一部分,甚至是自己的全部。 這樣的自己存在於這裡,因為害怕被發現,而不敢以這個模樣踏出一步。 『……是我……』 自己努力擠出笑容的模樣一定相當滑稽吧? 連舉起手將衛城先生抓著肩膀的掌心挪開都沒有勇氣的自己。 『衛城先生不是說過,要改變的話,必須從自己開始嗎?』 『所以……不是…衛城先生的錯。』 連說出這種話都感到慚愧的自己。 就算把錯全怪到自己身上也無濟於事,這說穿了只是等同於沉默的另一種逃避而已,即使不斷逃避卻接受著別人的好意不給予任何回報,光是意識到自己的模樣就感到無地自容。 『Zonk覺得很可怕嗎?』 挨近面前的衛城先生背後,斑駁的水泥牆把自己拉回了現實。 從方才他說的第一句話開始就陷入自以為的情緒裡,從現實中逃開了的自己,終於意識到了現在所處的空間。 這是距離殺青的宴會會場外,需要走上幾分鐘的狹窄巷子裡。 僅是因為衛城先生告訴自己想出來透氣,自己便隨著邀約跟來了。 那是自我催眠著「我不是那樣的人」的自己,自以為是的自己。 絲毫沒有考慮過對方心情的自己。 驕縱地維持沉默的自己。 沿著自己的下顎緩緩貼上的掌心,炙熱的溫度幾乎要讓自己放棄現實。 --接下來不論發生什麼都是因為自己的過錯吧? 即使什麼也不做,也不斷犯錯的自己。 即使只是存在於此也是的錯誤的自己。 想著這些,接受著他人的責怪,卻絲毫未因此感到慚愧的自己,是醜陋的。 衛城先生帶著粗曠卻端正的容貌映入眼裡,遮擋了路燈投射的光線,接著沒入了黑暗。 『為什麼帶著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呢?』 隨著這低聲的一句話語,自己確實感受到有什麼溢出了眼眶。 滑過臉頰的是自責、愧疚,以及對自己的厭惡。 明明覺得被關心了很高興。 感受到有人如此地在乎自己,即使明白自己笨拙的地方,也不曾投來嫌惡的眼神。 總是對自己的努力給予讚賞,即使已經看過自己失敗了無數次。 自己真的非常高興。 那是與對媽媽、早川先生給予的關心不同,悄悄地填補了心中某處的踏實感覺。 在這之前即使努力地做了什麼、完成了什麼,那些讓自己鬆了一口氣的微小光點就像投入了深不可測的洞穴裡,轉瞬間便被更多的黑暗埋沒。 他人的細語與投射而來的目光堆積成了淹沒視線的黑暗。 不論做了什麼也無法填補這一片黑暗,不斷地重複著欣喜和失去,直到自己對這些感到麻木。 靜靜地、就像現在一樣,看著黑暗填滿自己的視線。 對早川先生的愧疚、對媽媽的虧欠,對認識的大家、不由自主的心虛。 自己有資格輕鬆嗎? 有資格這樣撒嬌嗎? 什麼都沒能做好的自己,因為什麼而能得到這般溫柔的待遇呢? 溢出眼眶的水珠就像被扯斷的線,讓自己的思考混成一團。 忍不住低下頭,僅存的理智提醒著自己的失態,想抬起手用袖子擦去這些不爭氣的水珠,卻被那雙厚實的大手抓住。 『……』 困惑地抬起頭,映入眼裡的卻是溢滿了情感的那雙眼神。 鬆動了自己一直以為堅強的武裝。 『覺得害怕的話,哭也沒有關係,因為你是“人”喔。』 除了模糊的視線與自己的嗚咽聲外,這句話語是那一天最後,自己僅存的記憶。 那是距今不久,春天之前的事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