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上的故事 (六)
人的感覺,很溫暖。
觸碰到肌膚時,底下輕輕顫動的,是流淌在體內的血液。
活著的人的意念維持著人的模樣,聯繫著自己與他,能夠相互觸碰的概念。
低垂著眼眸的他,少了些笑容。
在那之後就鮮少對自己露出微笑的他,伴隨著困惑。
總要在每天他執行的工作完成後,才能看到他鬆了一口氣的模樣。
危襟正坐,因為在思考著什麼而不做例如習字之類的平常做的事情。
但,更像是因為毫無那樣的心情。
心情……是人類特有的,不可思議的變化。
開心、難過、生氣…各種情緒都受到心情的左右。
困惑、煩悶這些心情纏身時,會讓人類什麼也不想做。
聽不到他的聲音,自己只能看著他,期待任何一瞬間的話語。
卻發現,僅只在他被派發的工作場合裡,他才會開口。
自己抱持著期待,期待著那麼一瞬間,他請自己替他展現遠處風景的話語。
那之後又回到了重重的失落。
每天都會來的他,在那之後從未感冒或其他原因無故不出現了。
但,像以往那樣與自己說話的時間卻無影無蹤。
這股沉默讓自己無所適從,投射了盼望的神情,卻只見到他輕輕別開的視線。
想伸出手,捧起他的臉頰,希望他能看著自己。
手指接觸到溫熱的肌膚的同時,困惑神情映入了自己眼裡。
他看著自己,但不開心。
即使強硬地與他面對面,他低垂的眼眸仍無法與自己對上視線。
「……」
開口卻無法說出拒絕的話語,他最後伸出了手,將自己的雙手從臉頰邊挪了開來。
他能碰到自己,自己能碰到他。
這並不是誰都可以的事情。
他的心裡承認自己的存在,自己亦在乎著他的形體。
唯有如此,才能夠相互觸碰。
即使是這樣也好。
即使如此,自己也能稍稍地感到一絲慰藉。
唯有對著他的時候,自己才能夠……擁有人類般的思緒、情感,以及在乎。
無法阻止自己每天嘗試觸碰的他,漸漸地不再將自己的手挪開了。
臉上的神情,也由緊繃的感覺漸漸放鬆了。
雖然仍是緊閉的雙唇,但卻藏不住臉上擴散的紅暈,在自己的觸碰下難為情地別開臉。
有什麼在自己心中萌生了,但自己不理解那是什麼。
這跟他別開臉的原因是相同的嗎?
……好想,聽他說話。
每當意識到這件事情,沉默的這個房間彷彿什麼也不是。
他就在自己面前,緊閉著雙唇,有時候甚至連視線也遮蓋了。
自己即使將疑惑投射給名為藤原的男子,也無法得到答案。
這股疑惑,漫著心頭,久久也化不開。
那是忘了在何種季節裡的某一天。
他沉著臉出現,臉頰邊帶著一絲紅腫,綴著精緻睫毛的眼窩旁,則帶著斑斑青紫。
他受了傷,似乎是被打了,但他始終連一個痛都沒有說出口。
捧著香繞著房間時,腳步比平常慢了些,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有隻腳的行動不如以往靈活。
自己看著他,好像希望只要注視著他就能得知…這些讓自己心頭流動也停滯的傷痕從何而來。
但直到離開房間為止,他仍舊什麼也沒說出口。
「……」
一個踉蹌,差點就要將什麼喊出口的他,撐著顫抖的身子緩緩地蹲了下來。
手上還端著香盤,不能放到地面,但他的表情明顯地有些痛苦。
臉頰上的傷痕,也比前一天多了。
自己不明白他默默忍耐著的是什麼,但心頭彷彿被緊緊地擰住,喘不過氣。
自己在他第二次蹲下時站起身,走向了手裡還端著香盤的他。
睜大雙眼的他看著自己將手裡的香盤取走。
那是一直存在自己面前的物品,在自己能夠控制、觸碰的範圍之下,不需要思念便能碰觸的物品。
自己接過香盤,對著裊裊香煙揮動了手,繚繞的香氣擴散到了房裡。
自己這麼做並不是要減輕他的負擔,只是不願意讓他花費多餘的時間受苦。
將香盤放回自己本體所在的前方,自己走回了還杵在剛才停下的地方的他。
鑲了瘀青的他的臉有些疲憊,在自己伸手抬起之下,一覽無遺的那張臉。
輕輕喘著的他,有隻眼睛也顯得紅腫,無法順利地直視自己。
心頭揪起的感觸是什麼呢?……自己明白的是,不願意看到他這個模樣。
伸出手,輕輕地覆蓋在他的臉頰,輕撫著就像如此便能將他臉上的傷痕帶走。
感受到自己掌心些微熱度的他一瞬間放鬆了,卻又驚醒似地伸出手緊緊抓住自己。
「…請不要這樣。」
哀求般的聲音讓自己下意識地停下動作。
抓著自己的那雙手依然在顫抖,不明白是因為疼痛還是恐懼,隱約從滑下的袖口間,自己仍能看到手臂上沾染的青紫斑點。
自己看著那些,不明白自己露出的是什麼神情,但他臉上的愧疚卻更加深刻了。
「……這是我的事情。」
鬆開了抓住自己的手,他杵著一拐一拐的腳走回了房間前方,他平常所待著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跪坐下來,但不一會兒似乎因為壓到了疼痛的地方,最後只得盤腿坐下。
「人如果什麼事情都祈求神明的話,就不會努力了。」
頰邊散落的髮絲顯露著他的憔悴,輕聲說著話的他,感受不到以往的活力。
帶著一絲悲傷的神情……只是看著,也感覺到某個地方微微地抽痛著。
這股疼痛不是因為他身上有著傷口,僅是自己感受不到的、無形的某個地方,被擰緊一般。
「我……是不是很自以為是呢?」
「明明大家都說、快去請神明讓戰爭結束,我卻只想著『這又不是神明造成的』而無法開口。」
「只要大家停下手邊的征戰就好了,只要安於自己所處的現況,與其他人互相扶持就好了不是嗎?……」
「這樣想的我……並不適合擔任這項職務吧……」
像是明白說出的話語無法讓人開心,他始終都用自言自語的方式述說著,但這裡十分安靜,自己即使不刻意聆聽,也能聽到他所說的話語。
自己緩緩地從他背後走近,伸出了雙手,抓住了他擺在腿上的兩隻手。
他有些緊張地掙扎了下,但發現無法掙脫後,便沉默了下來。
自己用手肘將他推入懷裡,隻手環錮他的瞬間,也鬆開了他的雙手。
輕輕抬起他的下巴,那張憔悴的臉映入了眼裡。
潺潺流下的淚水透明無色,伴隨著悔恨與自責。
這樣的人的情感,自己讀取到了,卻難以理解。
他所說的沒有錯,戰爭什麼的,跟自己沒有關係。
但平白遭遇戰爭的他、還有其他跟他一樣抱持著期盼的人們,又該將希望寄託在哪裡呢?
差點就要忘了,自己跟他唯一的聯繫,能夠理所當然地、交談著的事情,之所以能在這個地方見到他的原因……
不就是『戰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