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上的故事 (終)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還帶著稚氣的面容。
充滿這年紀的人類會有的好奇心,以及對什麼都能接受的包容。
你是我的⋯⋯至今為止的時間裡,無可取代的存在。
但我們能相處的時間卻如此短暫。
隨著年紀增長,你的面容變的俊俏許多,跟名為藤原的男子也多上幾分相似。
思考事情時低垂的眼眸,緊閉不說的雙唇,如出一徹。
但自己還是最喜歡你炫目的笑容。
在城裡的時光,你在那房間裡的每一瞬間,都被仔細地藏在自己的心裡,哪怕只是一個悄然無聲的微笑,對自己來說都無比珍貴。
能一直這樣笑著嗎?
我⋯⋯能夠讓你一直這樣帶著眩目的笑容嗎?
自己明白的是做不到。
那片滿是星星的天空,自己沒有能力到達。
從那之上飄落的雪,只是這樣的自己無能為力。
自己當然察覺了他一直惦記在心頭的事情,但自己終究沒有力量去改變這些。
即使能輕易抹去他身上的病痛,那也僅是因為自己與他之間的聯繫罷了。
停下這場雪,單憑自己是毫無辦法的。
以為那個滿是星星的夜晚,是自己的盼望成真的關係。
但再度飄落的雪卻像在嘲笑自己的無力般,連他的笑容也帶走了。
「看,你應該很少能看到吧?這件衣服。」
這是他許下願望的隔天深夜。
穿著一襲白色薄衣的他,打著赤腳走進了這間屋子。
平常紮成馬尾的長髮被簡單地整理過,披散在他白衣的背後。
臉上掛著笑容的他像是卸下了肩膀上的重擔那樣顯露著輕鬆的模樣,但即使自己鮮少看過,也明白他身上穿著的是怎樣的服裝。
那是右袵的喪服。
區別生者與死者,決定性的差異。
「我在族裡也沒有親人了,讓他們分神忙我的後事也說不過去,雖然沒辦法自己躺進墓裡,但至少不用替我更衣吧。」
笑著說著之所以這樣穿來的理由,與此同時也讓人知道他已然下定的決心。
自己看著他,如同以往那樣。
夜還很深,雪窸窣飄落。
在自己的注視下,他收起了臉上變得有些僵硬的笑容,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跪坐下來。
前幾天他才花了一個下午替這裡舖上地板,那時候自己才得知原來這座自己棲身的屋子是他親手蓋出的。
因為有了滿懷著心意的這裡,自己才因此沒有感到不適吧?
跪坐在地上的他,輕輕地抬起頭,深呼吸了下。
「……明明是最後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很奇怪吧?」
邊說著這句話,露出有些尷尬的笑容的他,顯得有些苦澀。
像是希望能改變這氣氛般,他又揚起笑容。
「其實已經好幾天沒辦法睡在屋子裡了……但我的衣服都放在那裡面,偏偏昨天穿得的裡衣又是隨意湊合的也不是白色,只得趁下午大夥在忙的時候偷偷溜進去拿出來呢。」
笑著說著如此酸苦的事情,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面對著跨不過的困境。
好像只要能笑著說出這些,就能夠坦然面對似地。
仔細回想,他每每露出輕鬆的笑容底下,懷抱著的是怎樣的不安與痛苦,他不開口的話,自己竟也無從推測起。
帶著隱藏不住的愁容,不小心把茶倒得太滿的時候……
即使笑著也提不起勁的嘴角、杵著眉頭不願意說一句話的時候……
即使臉上沾著傷痕,撐著疼痛的身軀,拼命不讓嘴裡吐出一個疼的時候。
自己未能替他阻擋這些痛苦,僅能在查覺到他的痛苦時,替他抹去傷痕。
即使如此也沒辦法讓他能夠一直開心下去。
即使如此,他還是綻開笑容對著自己。
走下供奉的台階,自己伸出手將穿著薄衣的他擁入懷裡,他細碎的話語也就這樣收了聲。
透過薄衣可以感受到的是他輕輕顫抖的身子,像是察覺到自己一定會因此發現般,他擠出了笑容。
「真沒辦法……本來想藏到最後一刻的呢,真是丟臉……」
將臉埋在自己胸口的他,伸手攀住了自己的肩膀,深呼吸了幾下,才抬起頭。
「抖得很厲害吧?……我啊,其實是很膽小的……」
他露出的笑容顯得苦澀,縮起的眉頭怎樣也打不開。
「這樣下去會變成怎樣……我從來也不敢去想。」
「總是希望能夠敷衍、逃避……過一天算一天吧?」
「好希望不用依靠神明的力量就能夠活下去……如果是這樣的話,神明也可以自由吧?」
「想著這些事情的我……果然,很自以為是吧?」
在自己的輕撫下半闔的眼眸,顫抖的嘴角勉強拉成了微笑。
「但是能夠實現願望的話就太好了……」
「我……從來也沒想過願望能夠實現……即使是母親臥病在床的時候,我也從沒想過向神明祈求。」
「從來也沒見過的神明,去勞煩祂什麼,不覺得很奇怪嗎?」
「那樣的話,神明自己有願望的話,又該是誰替神明實現呢?」
他看著自己,眼中閃爍著的是什麼,自己不能理解。
再度深呼吸,卻怎樣也無法停下顫抖的身子,他只得抓緊了自己的衣襬。
「………」
沉默了一响,眼前的他才稍稍起身,調整好姿勢,再度跪坐到地面。
「雪停下之後,大家就會投入忙碌的工作裡,為了迎接春天十分努力吧?」
「大家……很快,就會忘了我吧,就像……從來也不存在這世間一樣,畢竟我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
低垂著眼眸,他平靜地笑著,帶著一絲自嘲。
「像我這樣的傢伙,或許被賦予的,就是這樣的使命吧。」
他抬起頭看著自己,在自己的注視下,眨了眨眼。
「……對不起,沒能讓大家喜歡你。」
帶著自責的神情,直到最後,他還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嗎?
自己根本就不在乎這些……但,他在乎。
「請實現我的願望吧。」
沒讓自己有太多猶豫的時間,他輕輕拉起自己的手,覆上了雙眼。
寒冷的空氣裡,他身上的、屬於人的溫度,十分溫暖。
自己卻是第一次,不忍再感受這樣的溫度。
「----,對不起……」
名為『川生』的存在,消失的一霎那,自己聽見了什麼。
但卻如同逝去的他一般,再也無法追尋。
「怎啦?從說完以後就有什麼話想說似的。」
安穩地靠在自己懷裡的他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看著自己。
自己沒有開口,但他明白自己想說些什麼。
愣了一會,抬起手搔了搔臉頰,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
「我只說一次,沒聽到的話不負責喔。」
自己點了點頭。
「……沒能說出喜歡你,對…」
因為不想聽到,自己掠奪了他的話語。
如果不是因為有著遺憾,現在,他或許也不存在於這裡。
苦澀的奇蹟,始於這個遺憾,終至實現。
「……你幹嘛這麼突然?我知道啦,對不起嘛……」
被解放後的他輕輕喘著氣,帶著頰上的紅暈,有些不滿地說著。
「畢竟我當時沒想過……有人會這麼認真地喜……啊!說不出口!」
他伸手遮住了紅暈氾濫的臉,直到自己輕輕揭開他的掌心,挨近他眼前。
「我喜歡你。」
「……」
他像是習慣性地半闔起眼,彆扭地看了看旁邊,才輕輕吐出一句話。
但這次,傳入耳裡的聲音,十分清晰。
「我也是,一直…喜歡著你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