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 指尖白蝶輕棲
若說春天,碧草原野,滿室花香。
若提春意,自窗沿舞入,開合停於指尖。
悅於顏,存於憶,想起那人的笑靨,自在春天。
若提春意,自窗沿舞入,開合停於指尖。
悅於顏,存於憶,想起那人的笑靨,自在春天。
『抱歉,請您讓我在這裡待過這場暴風雪吧……一停下我就會離開的。』
開了木門見到的,是僅披著一件羽織,身上已經蓋了不少雪花,手腳凍的發紅的青年。
『太謝謝您了……不會麻煩您太多的,請讓我待在這裡一會就行……』
在玄關的土地上抖落了雪花,燈火映照下,額前散落的髮絲也遮蓋不住青年飽滿直挺的輪廓,露出歉疚的笑容打算在門邊蹲坐,卻被一把拉住。
拉著他的手不是自己的手。
厚實的手掌,粗壯有力的手腕,自己隱隱地,察覺了些許。
這是誰人的記憶。
身在書院的自己,不可能被外頭的妖異或神明給予這些提示,所以,必定是身旁之人所擁有的,所謂與式神間的共感吧。
『謝謝您讓我在爐邊烤火……不、那個……餐食就不用了!怎麼好麻煩您呢?……啊啊、』
一臉老實的青年,有些慌忙地接過了被遞上的大碗,看著碗裡的熱食,眼中閃著光芒。
『為什麼一個人跑來深山裡嗎……其實,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您要笑我也罷,那個家,實在令人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說到這裡,青年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
『……父親是當官的,我除了讀書以外什麼也不會,常讓父親丟臉……我欠了父親很多,但……要我與女性結為連理,生下孩子,我實在……做不到。』
『抱歉,我很沒用吧……就算只是帶著愛意懷抱女性,也讓我渾身發抖,明明那女孩都已經願意委身於我,只要想到必須碰上她的身體,就什麼也做不了。』
喃喃說著這些的青年,在火爐邊縮起了身子。
風雪停了,不知不覺在爐邊睡著的青年身上,被妥善地蓋了條獸皮毯子。
打開了窗,冬天淡淡的陽光照進了這裡,才得以窺見這記憶的主人所在的空間。
全部皆是由木頭搭造的,比研究室大了些的屋裡,中央有著爐火,牆邊擺放著許多粗繩與陷阱,以及看似狩獵用的弓與長矛,架子上堆著剝製的獸皮,陰影底下依稀能辨的則是一簍簍的根莖菜類。
這記憶的主人,是獵戶嗎。
自己對歷史研究得淺薄,只能從青年身上的華服樣式推斷,這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但這些記憶不論如何仔細,也必定是已逝的過往。
『我能留在這裡?……那個……不會太麻煩您嗎?』
帶著慌張正坐的青年聽到了什麼,自己聽不清楚,但那笑顏逐開的臉,多半是一件好事吧。
窗外的風景,隨著時序變換了色彩,幫忙整理柴火、洗著衣物,採摘了滿籃子的山菜,被夏日午後的大雨淋的一身濕的青年……一幕一幕的景色,遍歷在眼前,即使有些時候在眼角餘光瞥見了青年染上寂寞的神情,這些片段卻充滿了溫暖,彷彿這樣的日子能夠持續到永遠。
『……我能喜歡你嗎?』
低下頭見著的是貼在胸前的青年,時光增長了他紮起的髮,從尚未齊肩到垂瀑在背脊,額前樸素地散落的髮絲貼著面頰,在被厚實的手捧起後,逐漸露出了彷彿要因喜悅而流淚的神情。
啊啊,太好了。
能夠傾訴心意,與喜愛之人共伴左右。
雖然同是整理柴薪、洗著衣物的每一日,但青年的身姿貼得更近了,往這裡注視的溫柔眼神彷彿要映出了記憶的主人,在臉龐貼近之時,卻緩緩閉上了眼,稍小的肩被環抱的時候,懷著的淡淡安心。
微暗中的身下,縷起青年散落的髮,撫著那與平日的樸實不同,添上媚色的面容,一次又一次地挨近了身子,貼上了的臉龐,收進懷抱的溫度。
好羨慕。
有誰真心喜愛著自己,因著能夠彼此結合感到喜悅,即使只是普通地牽著手到河邊洗衣,也感到安心無比。
這是與自己無緣,或說被自己刻意避開了的,無法求得的幸福。
青年晦澀的神情一閃而過,似乎被察覺了,露出笑容搖了搖頭。
『沒什麼……對了,新年要來了,要不要做個門松呢?你去砍些竹子,我去採松枝吧!說不定還能找到含苞的梅花呢。』
『就算是山裡……這也是我們的家,爐灶也有了,年神會願意來的。』
啊啊,心頭猶如污泥般討厭的預感。
即使如此卻無法拒絕那望向這裡的溫柔笑容。
手裡提著砍好的竹子在山裡走了許久,直到天色昏黃,才在山壑裡找到了那個身影。
『哼,你就是那個拐帶了他的獵人吧,主人說了,帶回他或你的屍體就行,你要感謝他,寧可自縊也不願透露你在哪裡。』
倒在了冬雪覆蓋的野原裡,被刺穿了身體的刀尖劃開而流了一地,染紅了滿地蒼雪的身影。
啊啊……那連舉起柴刀都要努力一番的身影,是費了多大力氣才做到了這些……一定很痛苦吧,一定感到很歉疚吧,沒能繼續共伴左右……所以那因痛苦疲憊的臉龐,才會沾著未被冬雪凝凍的淚水。
『……你什麼意思?放過你還不行嗎?勸你別輕舉妄動!啊啊!……』
被噴濺的赤色沾滿的視線,竄逃的那些身著華服的武士,拔出了的銀刃也被毫不銳利卻致命的柴刀給劈開了。
『主人的宅邸在山腳下松樹最多的那裡……從這兒下去就是了……求求你放過我……哇啊!』
不忍直視的景象,耳際淒厲的聲音,華美的宅院染滿了血腥。
武士與家僕,女人與孩子,直至最後那衣著華麗又嚴肅的家主,松樹的長青覆上了乾涸的赭,冬夜的雪也融不開滿庭慘狀。
沉重的腳步印著沾染身子的血,一步一步走向了山裡,直到被飄落的雪所覆蓋的山壑。
想伸手抱起那被降雪覆蓋了的身影,卻發現肌裡的青不是因為月色壟罩。
模糊的視線裡,察覺了指爪不知何時已變得如野獸般銳利。
抽起了劃開那身影的利刃,將連眼淚也結凍的冷涼身軀抱進了懷裡。
……多麼悲傷。
令人難忍,卻無能為力。
若說此刻能夠捨棄什麼換來不是這樣的結果,多半連生命都能夠放下吧。
那懷中身影,或許就是選擇了如此。
逐漸朦朧的視線,在沉入黑暗中散失了的景色,自己記著了嗎?
那或許是他早已遺忘的,做為人時,最後的記憶。
-
又一次的天明。
因著飢餓與喉頭的乾渴睜開了眼,察覺了周身的溫暖,在被褥中懷抱著自己,他的手緊的令自己動彈不得。
嚥了嚥乾稀的唾液,試著放鬆了還疲憊著的身子,即使記著昨日所說的那些,現下自己也不願將那些懷上心頭。
因為身旁沉沉睡著的他,沾染著濕潤的眼睫,令人歉疚。
若說失去了人心就會成為鬼,鬼若懷有了人心,又是什麼呢?
踏入了妖異就不可能再回到人的道上,若懷有人心,迎來的必定是意識到就會湧入腦中的痛苦吧。
拋卻人心的原因,不正是因為太過痛苦嗎。
若是痛苦到連人心都可拋卻,還要拾回人心的話,作為有感受的人,也會認為那是一件難忍之事吧。
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呢。
只因為自己的期待,未能考量他的感受,單方面地要求著他。
不明白之所以化為鬼的痛苦,迫著他憶起不願回憶之事。
啊……要是他真的想起了,自己該如何是好。
若他因此感到痛苦了,自己,要怎麼補償這罪過?
無法忽視心底那不知恥地因為多明白了他的事而暗暗竊喜的思緒。
又後悔投以期待還付諸行動導致這種結果的自己。
如同之前那樣普通地相處不好嗎?
壓抑著心情,試著不去期待一分一毫,悄悄收下與他說話的開心,藏在心底。
若是能做好的話,現在還會看到他眼底滲出的疼嗎。
「……抱歉。」
忍不住伸起了還能動彈的手,輕輕撫摸那在火盆燃盡而染上冷涼的臉龐。
即使如此,他也未被喚醒。
這樣的自己算什麼。
只懂得對他喊出自己的悲傷,任性地說著話,即使他已經釋出最大的善意,也因為自己不是那理想的唯一而喪氣。
他或許只是依著本能追尋那永遠無法觸及的夢。
對著自己,想補償那存於心底的空虛。
與他的悲傷相比,自己根本……
試著伸手環抱他,身子卻隨之被摟緊。
「抱歉……」
聽到自己這不著邊際的話語,他頓了頓,吐出了笑意。
「……是對讓我餓了一天說抱歉嗎?」
即使如此,他也仍稍稍將自己收緊,低下頭,埋進了自己懷裡。
「忘了吧,那與你無關。」
說著這樣的話語,明白了他的思緒,也酸澀了自己的眼眶。
「對不起。」
「別道歉,好嗎?」
「……對不起……」
「真拿你沒辦法……就是這樣才覺得你可愛啊。」
「對不起……」
抱緊了埋進懷裡的他,自己只懂得說這些派不上用場的話語。
-
「我改變主意了。」
雖然還餓著肚子,不算完全恢復了的身子也有些無力,但自己還是在從被窩離開後,用水滋潤過乾渴的喉嚨,好好打理了身子,紮起頭髮,在他面前危襟正坐。
「是指解除契約的事嗎?」
他依舊閒適地橫躺著,不如說這姿態令自己安心許多。
「……我那樣說,並沒有問過你的意願,也沒有考慮你的心情。」
他臉上揚起一陣笑意。
「雖然如果你也這麼希望的話,我還是會做……但那必須是你這麼希望才行。」
「我想說的是……」
他眨了眨眼看向自己,即使是明白了悲傷的事,被如此注視,還是不免感到羞愧。
「我……也,喜歡……我也,喜歡你。」
「或許跟你說的喜歡,是不一樣的……但,我想讓你明白,我也是……這麼想著。」
雖然深呼吸過,希望能夠盡可能嚴肅認真地談論這件事,但臉頰卻沒給自己機會似地發熱了起來。
「就算你可能沒法明白,或不明白……也沒關係。」
「若我什麼也不說,你也會難過吧。」
大概。
握了握因為緊張而顫抖的指尖,說實在,這種緊張感,就連對著父親的時候,也沒有如此不安過。
對父親之類的請求,最差的結果就是放棄所有,而那早已因為不斷失望而感到麻木了。
對他提起這件事,心底隱隱的期待又不敢期待,試著藏起私心,卻忘了這本就是一片私心。
啊……這是學生們常會談論的,所謂的『告白』嗎。
眼前的安靜,與湧上心頭的羞恥與不安,讓自己顫著雙唇支吾地難以說出下句話。
「過來。」
沒有回應自己的話語,他伸開了手,招呼自己靠近。
才剛到他觸手可及的距離,身子又被拉起,跌進了隨之仰躺的他懷裡。
輕撫了自己的耳際抬起臉頰,他厚實的掌心按上腦後,收起了與自己最後的距離。
貼上的雙唇,猶豫著這尷尬的時候該輕觸就過還是任憑發展,他的溫熱就已經竄進了齒間,糾纏著自己,下意識抓緊了他的袖口,身子卻被抱緊,翻轉了視線,貼回了榻榻米。
「現在能嗎?」
「……?」
舐去了嘴角溢出的唾液,他的身子壓著自己,臉上的笑容染了些許黏膩。
「你現在聞起來特別芳香,能讓我嚐嚐嗎?」
「……咦?」
自己沒能跟上他的反應,腰上的衣帶就已被他卸下。
「前日的你實在不夠美味,那時要是你就這麼說了的話,就不至於嘗了那麼久還食而無味了。」
「…………」
他的意思是……
……是,他在等著自己,這麼回應嗎……
他確實問過了喜歡之類的事,但卻以為他只將自己作為收藏喜愛,與其他喜愛之物均列,不特別與他靠近,那樣的距離。
「可你也沒有回答我……啊。」
——你喜歡的不是我這個人。
自己確實,在那時候,說完話語就失去了意識。
「因為你昏過去了呀。」
難以忽視被他褪下的袴,以及隨之探入衣襟的掌心,勉強收起思緒轉向他。
「……再回答我一次行嗎?」
「那你要答應讓我現在嚐嚐呀,哎呀,香氣變得更濃厚了呢。」
那種事不要說出來。
「…………你喜歡的話就現在做吧。」
發燙的臉頰讓自己忍不住別開了視線,卻沒能阻止他挨近自己耳際,和著溫暖吐息道出的話語:
「我喜歡的當然是你這個人。」
由耳際擴散的羞恥感與喜悅一湧而上,說不出話,卻忍不住掩蓋了顫抖的雙唇。
自己不能替已失去珍視之人的他奪回什麼,但……若能讓他開心,握著足以被稱為幸福的一切,那便不僅僅是為了他,也同樣會帶給自己,渴望著卻不敢伸手探及的美夢。
「我會活很久很久的,千萬別後悔了。」
「跟鬼比長壽嗎,節分的豆子多吃些吧。」
懷抱著自己的他,笑容裡的黏膩,溫的像冬夜裡化開的糖蜜。
縱使將來的事仍是未知數,只要能擁有這溫度,或許再困難的事也能夠跨越吧。
「……我以為鬼都是無心的。」
「因為心要給重要的人呀。」
真拿他,沒有辦法。
-後日談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