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MI (三)
『沒有工作的話,就沒有飯吃喔。』
失去母親的庇祐之後,被體諒的時間短暫地讓自己沒能記住。
周圍人們的暗示提醒,直到有人在沒有自己碗筷的桌面前說出了這句話。
自己是沒有資格撒嬌的……
這些,自己全都知道。
撐起笑容笑著,因為沒辦法負擔有人因為自己難過。
即使因為他人的話語感到痛楚,也避免明白地表現出來。
因為實際上,自己並不知道該怎麼收拾這些心情。
“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所以不要讓他發生就好了。”
一直……都是這樣,苟且地,度過每一天。
『抱歉…神明大人,請幫幫我們。』
一如往常來到帝都,要返回山丘上的黃昏下,自己被角落的一個聲音叫住。
黑暗中騷動著的是幾個孩子,但明顯地能看出,那是怪異為了讓自己感覺親切一些而變化成的模樣,怪異特有的氣氛與神情,反而能一眼就看出來。
『你們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等會走快一點就來的及回去了吧?
這樣想著的自己跟著那幾位怪異回到了藏在廢屋裡的棲身之地。
『母親…被人類打傷了,好不起來。』
破爛的廢屋裡留著老舊的被褥,那幾個孩子帶著自己進屋後,圍繞在唯一的一床被邊。
被褥裡躺著一位面色蒼白的婦人,不用多說便可以理解這位婦人也是怪異的一員。
因為露出被褥之外的臉龐是黃鼠狼的模樣,只有身上的服裝跟梳起卻散落開的髮型能知道她是位女性,這個樣子…可能是想逃跑時化身到一半便被攻擊了吧,但現在,這不重要。
『人類的箭射中了母親,但是誰都沒辦法把箭頭拔出來……』
在孩子們的簇擁下,自己趨近查看,確實能看到婦人身上深深埋入的箭矢。
只要能把這箭頭拔出來,婦人的傷勢就能夠好轉吧?
孩子們說他們連箭頭都無法觸碰,因為這樣才找自己來的嗎?
自己……是因為不是攻擊他們的”人類”,才被找來的吧。
甩了甩頭,現在想這些沒有意義,孩子們只是希望有人能夠幫助他們而已。
自己試著將手伸向那箭頭,碰上的一瞬間,一種微妙的氣氛從指間傳來。
但是自己似乎能確實地握住這箭頭不像他們說得無法觸碰,也就不管那麼多了。
孩子們在看到自己順利拔出箭頭時發出一陣歡呼,而婦人也漸漸地睜開眼睛。
沒想到自己也能夠為了誰做出一絲貢獻…真是太好了。
察覺了外頭的天色已經越來越黑,自己再不動身就很難在天黑前回到山丘了。
正想起身準備離開時,卻發現雙腳使不上一點力。
『神明大人?』
面對孩子們的關心,自己竟發現開不了口。
是剛才那箭矢的關係嗎?……那上面,有著什麼嗎?…
視線漸漸地陷入了黑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感到懼怕的心情擴散開來。
--雖然大部分的神明是由怪異…也就是妖怪們被奉為神明的,但對妖怪來說,神明除了是一種可能的未來以外,也是美味的糧食喔。
夾…那個與自己有著因緣的人曾經這麼說過。
接受了人們信仰的神明,雖然擁有力量,卻也從妖怪的群體中脫離了。
脆弱的神明就像游的慢又肥美的魚,即使是弱小的妖怪也能輕易咬上一口。
自己從未思考過到什麼程度才會失去現在的形體及一切。
以為成為了非人的存在後,就得到了永恆。
忘記了自己實際上只是運氣好,沒有遇到惡意罷了。
『母親……如果把神明吃了的話,我們就不怕人類的威脅了啊。』
『我已經觀察祂很久了,他總是自己一個來到這裡,應該沒有辦法打贏我們的!』
『我們如果再不獲得力量的話,下次真的會被殺掉的啊…』
啊啊…果然是這樣嗎?
朦朧的意識裡,四周傳來的輕聲談論。
這種時候才會意識到自己其實什麼也不剩。
自己因為許下願望死去了。
被誰記住了而沒有消散。
因為誰的願望而再度現身在這世間…
自己始終,沒有為了現在得到的永恆做過什麼努力。
輕易地得到了以為永遠的幸福,沒有懷疑過…甚至沒有盡全力地,避免這些再度從手中溜走。
自己太過輕忽了面對的一切。
所以被這麼愚蠢的理由、輕易地毀滅,好像也是理所當然一樣…
因為這是如此簡單就得到的幸福,就以為也會簡單地得到永遠。
自己竟然沒有意識過這是多麼天真的事情。
心中浮現的滾燙情感,是悔恨嗎?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卻選擇不去面對,以至於現在的無力只能自嘲一般。
『那我們幾個分了祂吧,母親不想吃呢。』
腳掌毛茸茸的觸感搭上自己的臉,湊在自己面前的鼻息帶著一絲動物特有的騷味。
……自己會在這裡被分食殆盡嗎?
這樣的話,他會感到十分自責吧?
已經讓他那樣痛苦了這麼久…只因為自己的天真,又要再度讓他痛苦下去嗎?
奇蹟不會發生第二次的……
悔恨的感覺占滿了心中,但身體根本無法動彈。
即使說對不起也無法讓他好過,自己……
『我要開動了!』
黑暗中只能聽到齜牙裂嘴的聲音,但卻在下一刻硬生生地被什麼彈飛。
『這是……這是…陰陽師的咒術!為什麼神明身上會有這個?』
視線像被一陣強風吹開了陰霾,自己勉強睜開眼睛。
『只是一時的吧!看我把這咒術給破….啊啊!』
不見了蹤影的孩子們,已經變為了眼中反射著光芒的動物妖怪,張開大嘴往自己撲來的瞬間,自己身旁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架起了一道牆。
有著淡淡的那位因緣之人的氣息,為什麼呢?是因為他在這裡嗎?但顯然可見的是誰也不在。
廢屋裡散落一地的書籍讓自己想起了原因。
--這些紙符,給你們在需要現身的時候使用吧,川生……你只能用這一些,千萬別用錯了。
自己今天也是依著這些紙符的幫助才能夠在帝都活動這麼久。
夾……一定是考慮到自己的天真,才特別做了這些吧?
……自己,還要受到別人多少幫助才夠呢?
『抱歉,我還不能就這樣消失。』
自己對那幾個孩子們說著,雖然他們也放棄了繼續攻擊自己,但自己也不知道紙符的效果能維持多久。
必須盡快離開才行…
『神明大人……』
『是我們不對!非常抱歉…請不要叫那些人類來追趕我們好嗎?』
『……即使我不這麼做也…危險!』
自己的話才說到一半,有什麼發出了巨響後,從廢屋尚未傾倒的那一側牆壁突地穿了進來。
在第一時間蹲下的自己伸手掃倒了孩子們,隨著輕微的爆音,自己背後頹圮了一半的牆面上便被鑿了三個大洞。
『是人類….!他們是來追殺我們的!』
趴在地上的孩子們嚇得不知所措,而母親也害怕地在床邊縮成一團,連人的模樣都不見了,穿著女用和服卻掩蓋不住身為妖怪的模樣。
沒有等到自己好好思考下一步該做什麼的時候,在牆邊的障子門被推開,穿著黑色套裝的軍人們走了進來。
自己認得這套服裝,這是對抗怪異的組織『十紋』的制服,十紋與書院的關係也是夾有一次告訴自己的,否則恐怕只會當成神秘的結社吧。
『……?你是六生的式神嗎?』
走進房間的十紋共有三個,其中一個似乎也從自己身上察覺到了什麼,這麼開口問著自己。
『沒錯,我奉主人的命令在這裡調查事件。』
即使自己明白不是,但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好好地說明,很可能會被當作普通怪異一起處理掉。
就算不管不知何時都躲到自己背後的孩子跟母親,自己也沒有把握能夠不借助書院的名號順利脫身的方法。
『嘖,來晚了啊,那好好幹吧。』
十紋們似乎也就這樣相信了,掉頭準備離開,但剛才認出自己跟書院有關聯的那一個十紋,仍是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
『你的主人,叫什麼名字?』
對方還不死心的樣子,自己只得開口回答:
『夾竹桃。』
『啊,是博士啊……那可不能隨便搶了功勞呢,我們這就離開了。』
已經不是人類的自己,再一次被人類所救了。
在那一家黃鼠狼怪異的道歉下,自己暫且陪著他們移動到了橋下的空位安頓。
夜已經深到伸手不見五指,只剩下滿天的星星。
『………』
自己到底能做什麼呢?
只是開心地笑著,過著每一天,把煩惱拋諸在後。
但並不會因為這樣就能順利夠到達想要的未來。
太過輕忽自己面臨的一切,這樣的自己,並不成熟啊……
「……抱歉。」
透過層層衣物傳來的溫度將自己拉回神。
撐穩了身體,從他的懷裡坐起身。
他擔憂的神情還在眼裡打轉,伸出手,輕輕撫著自己的臉頰。
「抱歉,只是……有點…」
想開口吐出的懦弱,在他溫柔的觸碰下吞回了喉嚨。
「……我想到怎麼說以後,再好好地告訴你,好嗎?」
「被我這麼耽擱,菜都涼了……老遠就是跑來要吃這些呢,還是把握時間吧!」
自己擠出笑容,小心地站起身想回到坐墊坐好,他卻拉住了自己的手,要自己靠到他曲起的腿上--那自己習慣了的空間。
「真想說有別人在別這樣,但是這裡果然沒有別人呢……」
不想把他這份淡淡的、為了讓氣氛轉好而做的努力推翻,自己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仍坐下了。
有些僵硬地重新拿起碗筷,再度送入口中的菜餚,似乎又有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