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MI (二)
名為夾的人類在早先替我們製作了幾張特別的紙符,說是讓我們現身的時候能讓消耗少一些。
一直以來習慣於誰也看不見自己的環境裡,一開始是感到沒有所謂的,直到來到這裡安身立命為止。
這裡有太多與自己相同,又有些不同的存在,被稱為『怪異』,以及帶著他們血緣的人類。
只要自己不刻意隱藏,他們都能輕易察覺自己的存在,久而久之,自己也開始習慣被察覺,與那些特別的對象相處。
但是當需要給無法察覺的對象看見時,就必須現身,維持著不存在世間的形體會消耗許多力量,了解這點以後,自己便收到了這些紙符。
真不可思議⋯⋯用上這些紙符現身的話,身體也變得輕鬆許多,是因為這些紙原本便存在於世嗎?
能夠時常現身到都市裡接觸人群,跟他一起的話,他臉上也能時常綻放笑容吧?
自己該學習的,還有很多很多。
從他第一次說想自己去名為『帝都』離這裡最近的都市逛逛後,自己便放心地讓他離開,並在傍晚前等候他回來。
每一次他的身影都會在傍晚前出現在山丘底下,笑著揮手朝自己走來。
直到那一天,他沒有在傍晚前回來。
直到深夜,連與他之間的微弱聯繫也斷了。
陷入惶恐的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如果自己前去帝都尋找他,卻與他錯身而過該怎麼辦?
不論怎樣都無法感受到那絲線傳來的,他在何處的感覺,自己的四周如同無月的夜一般陷入黑暗。
那是讓自己連一分一秒也難熬的時間,而自己卻無法決定能做什麼事情。
相信他吧,再過一會他就會回來。
只要再過一會,自己的期盼就會發生。
自己卻總是忘記了,自己的期盼從來沒有不借助他人的力量成真過。
黑夜壟罩了這片山丘,無法確認他在哪裡,甚至無法確認他是否存在的同時,自己好像也變得不完整了。
寂靜的四周讓自己覺得好像要四分五裂,名為『恐懼』的情緒充滿了心裡。
自己是不是又會再度失去他了呢?
為什麼這麼大意,讓他自己一個人離開這片受到庇護的土地呢?
悔恨隨著黑夜壟罩擴散在心頭,自己必須時而點醒自己才能不被這股恐懼擊敗。
他一定會回來。
一定……
不需要睡眠的自己度過了像是不知道身在何處般恍惚的一夜。
直到天色濛濛亮,自己才因為聽到了那期盼已久的聲音而驚醒。
站起身子趕到階梯前,他的身影映入眼簾。
鬆了一口氣的瞬間,黑夜才緩緩從山丘上散去。
他說了對不起,明白了自己度過了難熬的一夜,不願意讓自己伸手擁抱他。
「抱歉。」
聽過他的原因,自己鬆了一口氣。
好想緊緊抱著他,確認他的每一分毫都沒有變化。
但他卻不願意讓自己這麼做,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是因為愧疚嗎?
還是因為有什麼無法對自己開口呢?
心頭按耐不住的衝動讓自己上前緊緊抓住了他,掠奪了言語。
他沒有反抗,僅是任憑自己順著浮現的本能啃咬著他的雙唇。
自己只是想確認他還好好的。
僅是這樣,還不夠。
深怕自己珍惜的他因為疏忽而失去了什麼,想傳達給他的事情卻梗在舌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行。
面對自己的不安,他輕輕撫著自己的臉頰,說著明天再補償你。
一個晚上自己能夠想出足以表達這些心情的話語嗎?
自己不知道他打算怎麼做,但靠在自己肩膀的他,放鬆的睡臉一如往常。
他確實在這裡,自己能夠觸碰到他,能夠緊緊地將這身影抱在懷裡。
但即使如此,還是不夠。
「好,那……有希望我能做的事情嗎?我都會答應你的。」
深呼吸了一口氣,隔天早上他這麼開口了。
面對他的詢問,自己答不出來。
因為自己僅只是確認他還好好的就感到安心了,即使這樣還不夠嗎?
「……我也知道你會這樣說,所以才說都會答應你的啊。」
他露出了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慚愧的表情,嘀咕了一會。
「稍微任性一點也沒關係吧?那個……雖然由我來說很奇怪,要我別作什麼、別去哪之類的也可以喔。」
自己的答案他似乎不太滿意,說著他理想的答案,自己聽著這些,腦中還是沒能浮現什麼他想聽到的內容。
捨不得限制他想做的事情,無法承受看到他忍耐著什麼的神情,只想看到他露出開心的笑容,這也是任性嗎?
『做你可以感到開心的事情。』
「所以我說……」
『現在看起來,不太開心。』
「……」
看著自己好一會,他猶豫的眼神,自己沒能讀懂,隨後,他皺皺眉頭。
「我知道了……除此之外還有想要的嗎?」
他似乎有些無奈,這樣的神情很少能見到,但是少見的表情,自己仍希望能看到他開心的一面。
『希望能看到不一樣的你。』
「………認真的嗎?」
聽到自己的話語,他先是愣了下,張著口好像有什麼想說,短暫的沈默隨著他移開的視線結束,他才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地站起身。
「我啊,這輩子從來沒吃過擺的超級漂亮的豪華料理喔!聽說每道菜都閃閃發光呢,可以去吃一次嗎?」
不知道是出自於興奮還是緊張,輕輕揮動雙手的他聲音有些顫抖,但臉上仍露出了笑容。
『好啊,就去嚐嚐吧。』
「但是那些料理很貴的……我們如果去吃了一次,奉納的錢就會見底了哦……」
聽到自己答應之後,他露出尷尬的笑容提醒自己這些。
如果那些身外之物能讓他收起這些尷尬的話,也無所謂吧?
『無所謂。』
「真的?」
『真的,今天就去吧。』
「……嗯、剛好那天我在帝都聽到附近有一間鑿了溫泉的旅館呢!我們去那裡住上一天吧!」
溫泉……記得他曾經說過想好好地泡過一次溫泉,這樣不是太好了嗎?
自己點點頭答應了他,卻無法將他眼裡帶著的ㄧ絲緊張遺漏。
在午後到達了需要搭車才能到的旅館,因為午飯時間就要結束了,趕緊請了旅館準備宴席。
看著一道道菜被端上桌,他的眼裡禁不住興奮而閃動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好意思,直到旅館的女主人笑著離開房間,他才對著滿桌菜色開口:
「哇~~~超級豪華的!這些跟這些從來沒看過、啊,還有這個……真是漂亮…是怎麼做的啊?哈哈哈!」
他笑著在桌上東看西看,不時讚嘆料理的精緻,開心的模樣讓人看得入神。
直到發現自己的視線,才驚覺似地停下動作,坐回了坐墊。
「哈哈……果然很像賤民的反應呢,我。」
搔搔臉頰,他似乎對剛才的反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嘴角還遺留著ㄧ絲興奮,但表情已經恢復成平常的模樣。
剛才他臉上閃耀的神采,遠比桌上的菜餚還耀眼,像見到寶物而開心的孩子一樣讓人轉不開視線。
但自己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
「……你以前在那個廣間裡就已經看過了吧?這種宴席。」
像是想打破自己苦思時的尷尬沈默,他笑著對自己開口,因著這句話,自己將視線飄向了滿桌菜色,雖然確實如他說的一樣十分豐盛,也不乏當時在那房間裡見過的、城主擺設的宴席料理般精緻的菜色。
但自己著實無法對這些提起興趣,只是輕輕點頭。
「哈哈……」
面對自己的反應,他露出了尷尬的笑容,有些沒勁的嘴角片刻被拉起,他拿起了筷子。
「那我要開動囉!」
他還是笑著,夾著菜邊說好吃,但是一開始那種單純的氣氛卻消失了,自己雖然察覺了這些,卻找不到機會開口,直到他默默地放下還剩著飯的碗筷。
『怎麼了?』
聽到自己的關心,他抬起頭,從有些茫然的表情中拉起笑容的瞬間被收進了自己眼底。
「啊……抱、抱歉。」
他尷尬的眼神像是想掙脫這短暫的空白般移了開,扯著逐漸提不起勁的嘴角,握著筷子的手捏緊又放開,就是動不了。
『不合口味嗎?』
面對自己的關心,他連忙搖頭。
「很好吃……有很多我從來沒吃過的好吃料理,但……」
就要把什麼說出口的瞬間,他低下頭緊閉了雙眼,好像如此就能夠將嘴角扯動拉起。
「…我在說什麼煞風景的話呢,都已經來到這裡了,應該要開心才對…」
房間裡十分寂靜,以至於他的輕聲自語,自己即使不刻意聽也會傳入耳裡。
『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吧,我會聽。』
在自己伸手輕撫下才逐漸睜開的眼睛,他臉上帶著明顯的愧疚,扯動著嘴角吐出了話語。
「……我只是…覺得這不應該。」
『為什麼?』
自己的手沒有離開他的頰邊,他脆弱的神情顯露著無助,就像只要自己離開的瞬間就會崩解一般。
「………」
他看著自己好一會兒,直到自己映在他眼裡的倒影變得模糊,他才伸起手遮擋了視線。
「我總是覺得…自己憑什麼這麼幸福呢?…能再見到你,我好開心…但我什麼也……」
「…我什麼也沒有做不是嗎?」
他帶著一絲慚愧的聲音輕輕顫抖,好像這樣的聲音被誰聽見就會遭到譴責般。
「什麼也沒有做的我,受到了你、受到了夾的幫助,才得以在這裡存在…」
「但是…我……」
自己沒能在第一時間將什麼說出口,只得緊緊地將他擁入懷裡。
你做了很多…你什麼都做了,到最後仍在想著我的事情。
自己好想把這些念頭說出口,但最後仍只模糊地傳到了他那裡。
「這樣真的可以嗎?我…值得嗎?…」
緊緊抓著自己衣襟的他,用著幾乎要聽不到的聲音說著。
忍不住抱緊了他的身軀,但卻想不到任何能讓他破涕為笑的方法。
『……你比誰都值得。』
最後,自己僅能開口吐出這樣笨拙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