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窮蝶止於蛛網
生不出根的,潮水一來便會離走。
紮不入土的,曝曬渴盡時,舉目望天,也尋不了一夜美夢。
紮不入土的,曝曬渴盡時,舉目望天,也尋不了一夜美夢。
從能夠恢復到自己起床走動,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正月事始的準備雖然在這大部分學生與教師都會返回老家的書院裡不那麼需要,被命令不可回本家的自己也自然與此無關,但在師走上旬的這一天,仍是接到了來自本家的信件。
「吶~裡面寫了什麼?」
課餘時間,自己帶著書信回到研究室,那橫躺在地的身影馬上就發現了。
「不清楚,以往都是說新年也不用回去。」
「為什麼啊?人類不都是會回老家去嗎?」
自己瞥了他一眼。
不,帶著你更不可能了。
「意思是,新年期間你都在這裡囉?」
「就是如此……為什麼我要回答你?」
「怎說這種話呢?我們不是一心同體了嗎?」
隨著這番黏膩話語攀上肩膀,屬於他的厚實掌心像沾在身上的葉塵甩也甩不開,不,若他真要出力,自己恐怕只有被牽制的份。
「我們還……」
斟酌著詞彙的重量,自己沒說完的話語隨著下顎被他輕捻轉過了視線。
「把話說完。」
「……還不那麼熟悉。」
不知為何,是恐懼嗎?還是那殘留在身上某處的什麼,對上他混濁的隻眼,自己就無法違背他的話語。
「誰一開始就熟悉的?」
下顎被鬆開,他捧起自己束起的頭髮,變得輕盈的後腦讓思緒也隨之有些沉浮。
「……這是我自己的事,而且有些事在這種時期才容易辦。」
「例如哪些呢?」
他手裡嗅著一束頭髮,隨口應著自己,這陌生的、不如說從未面對過的情景,從醒來以後每天都在上演。
一開始自己實在無法習慣,卻又不知該從何啟齒,好不容易終於問出口、嘗試勸阻,他的回應卻又讓自己答不上話。
……要是無法保持思緒清晰的話,自己連嘴也鬥不過他吧。
「掃墓之類的事,你要是不想來也無妨。」
「不回老家卻去掃墓嗎?」
鬆開了髮束,他略帶寬厚的下顎靠上了自己的肩頭,從腰際彿上的掌心在自己的攔阻下沒能探入衣襟。
「不是家族的墓……說了你也記不得吧。」
「與我有關嗎?」
伸手抓住了那從袴側鑽進的指掌,自己回頭看了他一眼。
「啊啊,就是那天在寺院裡的三個人,被你……所殺的人。」
肩頭靜默了下來,自己收回了視線,讀起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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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你別回本家卻恭賀你擊敗了青鬼?呵、嘻嘻,這是誰寫來的啊?」
讀到最後一行之前,耳際再度傳來了他的聲音,匆匆看完了最後的字句,自己收起了信。
「當家,我的生父。」
「孩子不在老家,不是派人出來找,而是寫信要他別回家?現在的人類是這麼教養孩子的嗎?」
「這與你無關。」
自己撥開了那顯然沒有出力只是沾在身上的身影站起身,站到鏡前整理了方才被弄皺的制服。
「生氣了嗎?」
一離了身就恢復橫躺的他問著。
「沒有。」
自己就連有沒有生氣的資格都不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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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一天的課程,冬天的天黑的早,通往研究室的簷廊也點起了燈。
靠近帝都的這裡,即使是山上也用起了代表新時代的電力,即使只佈在照明之類的地方,夜半再也不用擔憂未把燭火吹熄之類的事,也令人感受到文明開化的力量。
「哦,回來啦?」
隨著拉門投射進漆黑室內的光線,映出了那青色影子。
「要是覺得暗,就把燈打開。」
將鞋脫下走進研究室,自己隨手扯開了燈,他竊竊笑意卻從背後傳來。
「跟鬼說怕暗是什麼話呢?」
自己看了他一眼,回頭將象徵教師制服的肩幔掛上衣架,解下腰封,接著脫去了染上冬風變沉了的袴與白衣,一一掛好後,重新穿上了在室內方便活動的衣物。
「若不想開燈也無妨。」
紮好腰帶,解開了束起的頭髮放自己輕鬆,走回桌旁,無視橫躺的傢伙伸開的手,挪好坐墊的位置後才歇了下來。
「好寂寞啊,在黑暗裡等了一天,怎沒有投懷送抱呢?」
「剛才對怕暗嗤之以鼻的是誰……等、等等……」
沒能反應過來,一旁的身影笑嘻嘻地沾上了自己身子,由不得自己動彈的力道輕易便將自己收進了他厚實的懷裡。
「長大了也可以撒嬌呀,嘴上不說,味道卻挺老實的,像嘗了一嘴花蜜一樣呢。」
自己不明白也無法想像他所說的『味道』是怎麼回事,或許那與陰陽師所能感受到的,如同妖氣一般的氣氛是類似的存在吧。
妖異散發出的妖氣有時帶來壓迫,有時令人作嘔,而神靈身上則是能嗅聞到淺薄的樹木或花香……
或許對於身為妖異的他,人類也有各種味道吧。
想挪動被他緊捆的身子,卻聞風不動,就像被岩石或樹根給禁錮了。
這半個月以來,他時不時便會如此,即使向他詢問,也沒能得到足以說服自己的答案。
「這樣我無法做事。」
「那就別做事了,讓我淺嚐一口吧。」
……
「為什麼?」
自己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飽受折磨的那一夜,自己一直以為能夠活下來是種僥倖。
幸虧那鬼沒有因為膩了而致自己於死地,幸虧書院的人趕到了,幸虧他們順利擊敗了鬼……
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
自己沒有被凌虐致死,僅是因為一開始這鬼就沒有要殺害自己的意思。
鬼被書院降伏,留在書院至今,也並非是書院當時派往的人員足以制服鬼……或許有,但書院的規則並非殺害怪異,而是捕捉與調查,進而為人所用。
自己,在下定決心與過去決斷的時候,竟未想到這些可能。
僅因為這鬼被書院降伏的表面,而錯判了自己擊敗他的機率。
實際上自己根本沒有能力擊敗他,以己身之力降伏鬼。
能夠成為式神,也僅是他的選擇罷了。
自己始終,被他玩弄於掌心。
「不明白的是何處呢?」
「!」
身子隨著他往地面倒去,碰上地面定會不適的腦後卻被仔細地環抱,自己就像躺在了個硬了些的床褥裡。
壓下心口因這突然而緩不下來的律動,自己試著在禁錮裡轉了轉身,對上了他注視著這裡的隻眼。
「……為什麼是我?」
似乎對自己轉過身看著他這件事樂得開懷,眼前的身影笑瞇了那隻眼,伸手貼上自己的臉頰,順著鬢髮緩緩撫弄。
自己鮮少被人如此對待,但卻不感到厭惡。
被帶著溫度的手環抱,被炙熱的指尖輕撫,聽著黏膩的話語。
自己應該要對這些無禮的行為感到不滿,出聲斥責才對。
與陌生的他人疏離,留下有禮的距離,那才是自己一直以來受到的指導,也是自己奉行的基準。
那一夜,初見面的他,便將滿懷恐懼的自己與他之間的距離揮洩殆盡了。
「我嗅到了你身上的香氣。」
溫熱的指腹滑過了下唇,他笑咪咪地回應了自己。
面對這番回應,自己忍住了心底莫名的失落,畢竟與無心的鬼談人的感受,本身就是一件謬事。
「要是能每天聞著你的香氣,偶爾淺嚐一番,那一定會是絕妙樂事。」
撫著自己的後腦,任憑髮絲在他指間滑落,他湊上了些,卻仍注視著自己。
反芻著他過於單純的話語而由心底升起的煩悶,若不是他一條腿就跨在自己身上,環著肩膀的手令自己動彈不得,自己肯定已經起身埋進被裡逃避這一切了吧。
作為瓶花,無謂地展示給誰人欣賞,嗅聞著香氣,這樣的事已經不想再多了。
闔起了頹喪的眼,如同那清冷的一夜。
「……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意識到這些的同時,自己竟後悔為何不讓四周歸於黑暗。
在點燃的燈下,自己盼望的事物並未因這光的照耀來到。
……那或許是自己配不上也沒能努力尋得的,名為幸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