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殘蝶無遺歸處
人若無夢,便不知今夕何時。
曉於日出,殘於日落,徘徊於幽冥之間,猶移何若。
曉於日出,殘於日落,徘徊於幽冥之間,猶移何若。
一夜無夢,或說自己何時睡去,也沒能記得。
在晨光底下醒來,感受到身上覆著的鬆軟被褥的同時,臉頰貼著的熱度令自己睜開了眼睛。
映於眼前如人一般的肌膚,卻染著青色紋路。
那是自己忘也忘不掉的紋樣,即使是現在,自己的背上也依然留著那流竄如火灼燒的模樣。
此刻,貼在背後的熱度,彷彿將那火紋的灼熱具現了,自己卻明白,那是眼前這身影綑在背後的一隻手。
眼前因呼吸而緩緩浮動的胸膛,並不是這半個月來第一次見過,這曾令不知所措的自己在早晨驚嚇而推開過的身影,在自己能起身之前便已經這麼做過了。
所以現在,這樣的情景,也僅是自己必須習以為常的景色之一罷了。
畢竟自己既沒有能力命令他,也毫無立場要求。
「……」
隨著清醒而回憶起了的昨晚的事,讓自己無法打起精神。
明明今天也得備課,需要專注精神指導學生,仔細地看過他們的行動避免因為不正確的姿勢傷了身子,但自己現在卻一動也不想動。
若要想個處境來說明自己現在的心情的話,久病不癒終於得到了靈藥後,發現並非如此的瞬間,就是自己的寫照吧。
但自己連探尋那靈藥的心力,也未曾努力過。
做著徒然的事,繞了一大圈撿回了一條命,最後面對的依舊是日復一日的麻木。
自己怎麼會認為如此就能夠過上想要的日子呢。
自己僅是將一直逃避不願知曉的事物揭開了,見不著祈求之物而喪氣罷了。
但這原本便是理所當然之事。
打起精神。
即使如此,時光依然流逝,自己沒有頹喪的本錢。
若不努力做好能做的事,容許自己糜爛渾噩,那只會成為連自己都看不下去的人而已。
……自己必須打起精神才行。
「……!」
眼眶突如其來的溫熱令自己心頭的羞愧一湧而上。
那天,自己毫不知恥地想挑戰絕不可能擊敗的對手,在面對自己脆弱無力的同時流下的不爭氣,從那之後就無法闔起。
打不起精神的時候,就變得如此喪氣的自己,比以前更孱弱了。
以往都能拋下那些源於心中的呼喊,那些一一被自己賜死的渴求,在著實感受到溫度以後,就關也關不住了。
只是被摸了頭就想聽到讚美。
只是被親切地對待了,就奢望能夠被看見。
被見著了的同時,又意識到自己的無能而羞愧。
要是連他人所見所記著的自己都表現不出來了怎麼辦呢?
被這離自己咫尺的溫度逼催出的,是沒有人想見著的羞愧。
自己必須停下這些才行。
「怎麼一早就落雨啦?吶,睡的不開心嗎?」
訝異的同時,眼眶的溫熱也被厚實的指腹拭去了。
不知道何時被察覺的,咬著牙在被解開禁錮的瞬間背過了身。
「……你什麼都沒做嗎?」
自己的羞愧與這身影無關。
自己與他的關係,僅止於他所望之事。
咬著牙輕聲道出的話語換來了短暫的寂靜,隨後靠上了自己的背,那溫熱的手又貼上了自己的胸口。
「你希望我做什麼呢?」
這令自己發噱的問句,卻也令自己連嘴角虛假的笑容都提不起。
他在開玩笑嗎?不,他是不是在捉弄自己都無所謂,自己期盼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至少在無心之鬼身上不可能。
「你想做什麼就做……像那時候一樣,也無所謂吧。」
想起昨晚理解到的事實,說著這樣的話語,心頭卻漫著無以名狀的悲傷。
什麼也做不好,看似成功實則只是受了施捨,即使被給予了幫助,也沒能靠自己做到說得出口驕傲的事。
與先前的日子幾近無異,卻無法將自己鎖在黑暗中忘卻一切,即使在這自己最後能躲藏的地方也沒能逃開必須裝出被看著的樣子的事實,意識到的結果與自己天真的期待相違,卻沒有資格失望的現在……
僅僅維持著人的模樣,自己就感到疲累不已。
若說新的邂逅與關係能夠令人打起精神,那麼自己現在肯定連人也稱不上了吧。
在明瞭現實之前都勉強能維持著那點念想與期待的心情,在明白事實並非如此以後就喪氣地無法起身。
自己一開始就做了錯誤的期待吧,以為再次從絕望之處活過來的自己,就能得到相應的幸福……自己根本沒有理解自己的處境,天真地想著早就該明白不可能發生的事。
自己是如此幼稚,渴望著被……就連說出那番念想,也感到羞愧。
「枯萎的花就不美了。」
這番話語,與消失在晨光中的溫度,令自己感到錯愕。
即使明白他多半對自己感到失望了,回到了刀裡不願再將時間耗在自己身上,自己卻也對這連人心都摸不著邊的舉動感到顫抖不已。
自己的期盼從未發生過,而那僅是因為自己從未努力去抓取罷了。
埋進枕裡想藏起這因為愧疚與痛苦而生的嘶吼,浸在濕潤裡的雙眼即使緊閉,也只能嘗到酸苦。
啊啊……
自己是如此地不爭氣……
啊啊……
-
在夜色朦朧中回到了研究室,自己不知已經有多久沒用上那些消去腫脹的術法,多半是在離開本家不需要每日鍛鍊後,就再也沒有用過了吧。
幸好今天的學生們十分貼心,即使自己無法如同平常那樣與他們談笑,也沒有責怪自己,默默地結束了課程,自個兒將器具送還,讓自己能在意識到那些不堪之前離開他們的視線。
授課結束的午後,自己連這有誰在的地方也沒敢回來了,向其他老師借了件羽織避免被寒冷冬風吹涼了身子,走進了書院後山。
踱步前進,也不知道該去哪裡,不論逃得多遠,自己能回去的地方也僅有一處。
至少這短暫時間,在誰也見不著自己的地方,任憑自己頹廢喪氣吧。
已經不想打起精神了。
已經不明白自己追尋的是什麼了。
數日前那以為能擁有些什麼的自己,天真地令人發噱。
漫步直到夜色降臨,即使書院擁有結界不需害怕遭遇到外面的怪異,夜晚的山也不能稱為安全之所,即使不情願,自己也僅能返回書院。
探了探杵在寒風裡而僵硬的身子,在點起燈火的簷廊裡緩步回到了研究室,自己接受了升階要求而請來的這稍嫌偏僻的空間,因為根本用不上什麼研究所以選擇了最小的一處,至少在此度過日夜也不需擔憂在宿舍那樣有著誰來拜訪的事。
那是自己一直用以逃避一切,在黑暗中說服自己必須堅持下去,過著毫無意義的每一日,熟悉的空間。
打開了門脫下鞋,寂靜的室內就像從未有人來過此處,彷彿半個月前的一切都僅是一場夢。
如同以往那樣脫下身上披蓋的虛無,換上了同樣也是虛無的事物。
黑暗中,刀鞘反射著的點點星光,提醒了自己正處在半個月後的這時空、這現在裡,嗤笑著自己的天真。
以為有誰願意留在身旁,自己就變得有價值了嗎?
自己不情願的瞬間,那價值也會瞬間化為烏有。
供著他人需求的自己才能被見著,維持著每一日、每一日應做的事,為了能維持這些而做的一切,是自己唯一的價值。
若連這些都做不好的話,自己什麼也不是了。
就連現在如此頹喪,自己腦中浮現的也是必須在亥時結束之前就寢,明天才能有精神去指導學生,做該做的事,維持著那丁點立足之地。
行的,只要像以往那樣,重複著每天所做的事,說著連自己都不明白意義的話語,與他人維繫著誰也不會跨越的關係,那樣的每一天,自己還是能做到的。
收起那些無所謂的期待,回到那樣的每一日,自己還是做得了的。
-
「蝶蝶老師,您還好嗎?最近更冷了,要注意別著涼囉。」
「……啊啊,如此貼心,肯定有哪家少爺相中你了吧?」
「蝶蝶老師——我是在擔心您!」
對那鼓起的雙頰露出微笑,抬起手輕輕撫摸屬於少女柔軟的頭髮,在殘留溫度之前收起了掌心。
「沒事的,既然已經下課,練習用的木刀再麻煩您囉。」
「好——」
別開了那還染著一絲擔憂的視線,自己維持著僵硬的笑容,踱步走過了因這幾天降了初雪而變得霧白的中庭。
呼出的氣息成了飄泊的霧氣,啊……是啊,已經是這個時節了。
對自己來說僅只是相同的每個四季,獨自經過的中庭,春天的櫻色,夏天的新綠,秋天的紅櫸,冬的雪白,映在眼裡,也不知能與誰分享,便這麼走過了。
午休的鐘響讓自己察覺是該吃飯的時間,就這麼走向食堂,隨意地選上足以維持營養的菜色,坐下來解決一餐,也並非需要耗費精神之事。
但……現在,不想做。
自己只想回到那片黑暗裡,拋下所有的期待,試著接受自己毫無長進的事實。
若能回到那之前的樣子,自己或許能夠以這副模樣繼續留存於此吧。
不給誰添了麻煩,不讓誰擔憂,妥善照顧自己,與誰都毫無關係。
抱持著這樣的態度,是不會有人喜愛的吧。
所以打開了研究室門的霎那,見到此番情景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喂。」
許久未見的,那青色身影出現了,與以往閑散慵懶的模樣不同,他端坐在房裡,隻眼直直地看向自己。
下意識地走進房內關上門,即使接下來都沒有課程,自己也沒有脫下一身制服。
因為那身影寄宿的那把刀,正被他擺在面前。
自己毫無選擇,走向他面前跪坐下來。
「聽說式神殺掉主人的話也會跟著自毀,所以你拿著這把刀切腹吧,這樣你的死就與我無關了。」
聽入耳的瞬間,自己感受到了氣力從身體裡瞬間流散的觸感。
明明不願意接受,聽見的事實卻拼命要自己接受這一切。
啊……他說的沒錯,如果這麼做的話,他也不會因為觸犯了殺死主人的戒條而被書院消滅。
他確實考慮了他想要的結果。
自己,竟對會對自己說出這些話語的對象,有過期待嗎?
自己本應在那一夜就死在他手裡的,若是那樣的話,也不會有這一路以來徒增的痛苦了吧。
自己這條命苟活至今是他給的。
這是無法忽視的事實。
自己正是因為明白這點,才無法抗拒他的話語吧。
「……」
顫抖的手探向了他橫擺的那把刀,閃爍藍麟的刀鞘,自己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時,心裡的誠恐與那淡淡地,被在乎了的竊喜。
即使嚴厲,卻相信自己有一絲可能擊敗鬼的父親。
毫無理由就信任自己的弟弟。
借來的這條命,在痛苦之中,竟還能感受到那片刻溫度。
隨著那溫暖擴散開來,屬於擁有微風與輕盈笑聲,溫暖的火爐與毯子的空間也隨之湧上了記憶裡。
作為早已死去之人,能受到這樣的溫暖,已經足夠了吧?
無所作為,無法說服任何人的自己,面對這樣的結果,也是理所當然的。
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將那些還能動彈的虛無的渴望賜死,未能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踏上這條路。
但是……啊啊,算了。
這眼眶湧現的溫熱也是徒然。
抽起了刀,解開了腰封,除去那會令刀路無法順行的衣物與腰帶,自己不知道切腹會痛苦多久才會死去,但不論痛苦多久,總會有終點來到。
那遠比自己現在的處境要來的近多了。
只要持刀穿過身體,劃下無以挽回的痕跡,這雙手的任務就結束了吧?
只要……
閉上眼,往自己探刀的瞬間,那刀卻死死地釘在了眼前。
馬上就明白了的,抓住了刀尖的厚實的手,即使被銳利的刀鋒劃破而潺潺流著血,也使刀刃無法動彈。
「……不是要我切腹嗎?」
「啊啊,我改變主意了,既然你能為我而死,肯定也能為我而活吧。」
這傢伙在說什麼?
「你尋我開心嗎。」
輕易地將自己手裡的刀奪走,連著刀鞘放到一旁的那身影聽到這句話,露出了那自己見過的黏膩笑容。
「看著你這張臉,不知怎地又喜歡上你了,雖然苦澀,但撲鼻花香在寒冬裡更稀罕啊。」
直到他的指尖彿上臉龐,自己才察覺到那早已滿佈冷涼的面容,樸拙的羞愧與不明瞭的思緒,讓自己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今夜就補償你那時的不快,讓你記住被我吞吃該有的快活吧。」
身子被他輕易壓向了地面,隨之探入了衣襟的手,動彈不得的自己沒能想到該如何抗拒。
荒蕪飄渺的意識之間,自己的心頭只浮現了一個念頭。
他所說的喜歡,肯定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吧。
畢竟鬼是沒有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