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降於殘風朽葉
活著便要吃食,損去身外之命,留於己身之力。
二趾三趾,五指亦同,命不該的,也入於口下。
二趾三趾,五指亦同,命不該的,也入於口下。
「這不是蝶先生嗎,請找個喜歡的位置坐下吧!」
才剛循著香味走進那間餐館門口,那與父親有些相似卻溫和許多的聲音便招呼了自己。
「啊,好的。」
點點頭,自己回頭與身旁的女性身姿對了一眼,在僅有幾個桌次的餐館裡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
或許是時間還早的關係,餐館內除了自己這裡,只有另一桌客人,也沒有見到常能看到的幫手,或許是因為假日又天氣寒冷的關係,人潮還沒走上市街吧。
「吶~要吃什麼啊?」
與自己一同前來,女性身姿的他坐下卻一點也不含糊,柔軟的身段不論是上次來訪還是現在,完全都是一般女性該有的樣子,雖然那轉過來對自己露出笑意的神態依然讓自己馬上就能記起他原本的樣子,但這副模樣,或許連書院裡的陰陽生們都能騙過吧。
「白飯跟魚……還有煎蛋捲吧。」
「啊啦,原來你喜歡吃嫩的嗎?」
「我只是想吃蛋捲。」
隨口回應了他嘴角的輕佻,自己伸手招呼了店主。
「兩碗白飯,烤魚跟蛋捲。」
「了解了,蝶先生喜歡吃魚嗎?」
「啊,是的,在山上不常吃到。」
「這樣啊……竹也喜歡吃魚呢,不過他倒沒有說過山上不容易吃到的事。」
店主所說的,是夾老師的名字,與姊夫關係很好的他,總會被如此親暱稱呼。
「是嗎?那可要多邀他下山吃飯了。」
簡單地與店主寒暄過,接過了端上桌面的茶與筷子,自己才將視線轉回身旁的他面前。
「好像沒問過你……吃這些份量會飽嗎?」
那雙嫵媚的視線眨了眨,對自己露出些許不懷好意。
「若沒有吃飽,我不介意拿你打牙祭。」
「如果份量不夠還是要告訴我。」
回應了他,卻只看他一瞬睜大了眼睛,隨即又滿是笑意地瞇起。
「可別忘了原本鬼吃的是什麼呀。」
他輕聲低語,提醒著自己隱隱不願思考的事實。
怪異只分為不危害人類,與造成人類傷亡損失兩者。
對人類來說,帶有威脅的怪異如同侵入田地的猛獸,若不防範,不只牲畜,連人也會陷入危險,因此必須驅除。
而對怪異來說,人類與雞鴨牛羊相比,或許都是一樣的,作為吃食的存在。
僅是擁有靈魂的人類,比起飛禽走獸更來的滋養多了。
這是不論何時傳下的典籍都記載無數的事。
以吃人維生,居住在山野的鬼。
據說鬼可以忍耐十年不吃人也不會消亡。
或許是捕抓山裡的野獸為食,也或許有其他方式能維繫存續,甚至也有吃銅鐵岩石之類的傳說。
但……若說確實就是需要吃人,在被限制或禁錮不能再吃人以後,身為鬼的他該從何取得力量呢?
僅是與自己有所聯繫,或多或少吸取了靈力,這樣真能維繫他的存亡嗎?
「蝶先生今天是與姊姊一起前來嗎?」
飄忽的思緒被店主親切的聲音與端上桌的碗盤聲拉回,下意識想否認這句話的同時,身旁女性模樣的他卻已經露出黏膩媚人的神情,吃吃地笑了起來,開口回應:
「對呀,小蝶嚷著要來這裡吃飯呢。」
誰是小蝶。
「是嗎……希望蝶先生的姊姊也喜歡這裡的口味。」
「若吃不滿足,還會要他帶我來的。」
忽視自己抗議的視線,他說到這裡,意有所指般地往自己瞧了一眼。
「……如果藤原先生不介意常來叨擾的話。」
「哪裡的話,竹那邊,還要請蝶先生多關照了。」
對自己藏起無奈的話語,店主露出溫和微笑,輕拍了自己的肩膀,因為勞動磨出的厚實掌心,讓自己心頭頓了頓。
「吶,別看了。」
店主才剛走回廚房,身旁的他就將筷子塞進自己手裡,把自己的視線從早已見不著店主的廚房門口拉了回來,也讓他的身影,轉入了眼裡。
-
順道請店主幫忙做了能放到晚上作為晚飯的外帶,結了帳,提著對方特地借給自己的籃子回到了市街。
「有需要添購衣服或鞋子嗎?」
雖然身旁的身影穿的就是上次他一併購置的女性服裝及鞋襪,但如果每次到市街來他都會變成人類女性的話,那幾件衣服可能不足以替換吧,自己邊問著他邊往四周尋找吳服店的影子,直到手臂被默默攀上。
「你是想買男裝還是女裝呢?」
即使是女性的姿態與面貌,他眼裡依舊露出了他特有的黏膩笑意。
「如果有需要的話,都可以買。」
他似乎不太滿意自己的回答,抬起了自己的手擺上那女性身姿的胸口,屬於女性纖細的指尖,也輕輕疊上了自己的手背。
「如果你對這個也感興趣的話,偶爾為你服務也行呦。」
「……我不懂這與衣服間的關聯。」
聽到這句話,他促起眉頭,將自己的手甩開就往前走。
「笨蛋,你還是被我吞吃吧。」
「……?」
沒能摸清他想表達的事,自己只能盡快跟上前去,隨著他的步伐,鑽入了市街的人群裡。
-
「雖然馬上就要新年了,不過能在這時間收到申請,還是幫了大忙呢,蝶蝶老師,身子好些了嗎?」
在傍晚前採購完了衣物與鞋子,也替他買了能禦寒又合身的羽織和女性穿的道行,回到書院時,簷廊的燈已經如火般在雪景中搖曳了。
因為一早就出發覓食,所以沒能在辦公室有人時送交缺課申請,回研究室放好了手裡的包袱與晚膳後,便急忙將寫好的申請書送往辦公室
。
負責的老師露出笑容收下了申請書,也關心了自己缺課的理由。
「啊啊,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承蒙關照。」
「接下來就沒有課程了呢,如果蝶蝶老師新年也留在書院的話,歡迎加入夜巡的行列喔。」
「跟去年一樣吧,我會去的。」
「那就先為蝶蝶老師登記了。」
那位老師所說的夜巡,是由新年也在書院的成員,多半是權博士以上的階級,在因放長假而防守相對薄弱的書院周圍定時巡邏的工作。
書院畢竟是藏於山裡的秘密,若被怪異或有心人發現了地點,麻煩也會接踵而至,所以一直都是以相對複雜的結界保護起來。
新年期間,能巡邏的人力相對少了,便需要平時不在這塊的成員前來支援。
而不論新年還是彼岸都待在書院的自己,支援這份工作也行之有年了。
「今年也會去掃墓嗎?」
圈選能支援的日期時,那位去年也負責登記的老師輕聲問著。
「啊,是的,時間也是同樣幾天。」
「蝶蝶老師,您還放在心上嗎?」
「他們的家族已經沒有後繼了,若沒人掃墓,任憑荒草覆蓋,於心難忍吧。」
「……蝶蝶老師,作為陰陽師,在對抗怪異時戰死也不是鮮見之事,這是每位陰陽師踏上戰場之時都已明白之事……」
「若因為自己的慚愧而這麼做的話,是難以從中獲得救贖的喔。」
「……」
圈著登記表的那隻手擱下了筆,緩緩覆上了自己被風吹冷的手背,淺薄的溫度,令自己沉了思緒。
「我明白,夾老師。」
-
「喔,回來啦。」
因為點著火缽而顯得溫暖的室內,自己脫下鞋踏上了榻榻米,橫躺在地的他看起來悠閒散適,只穿著那件他特別請人製作的常服,彷彿自己還得穿上幾層衣物的冷涼空氣對他來說就像初夏那般毫無寒意。
「今天要不也讓我溫暖溫暖你呀?」
他冽出一嘴笑容,伸開手招呼了自己,身子卻沒有坐起。
想起昨晚的事,心情著實有些複雜,但投懷送抱終究不是自己能輕易做到的事,最後只是走到他面前小心坐下。
「我有事想問你。」
「哦?何事能讓你對我好奇?」
下意識望向在燈火下映出淺紋的榻榻米,思忖著說出口的話語。
「若不吃人的話,你……」
他混濁的隻眼朝自己眨了眨。
「你以什麼……作為存續呢?」
話語剛出,放在腿上的手就被他扯向前,自己沒能應付這強大的力氣,以尷尬的姿勢跌在了仰躺的他身上。
「你擔心我會消失嗎?」
臉頰被他溫暖厚實的掌心撫上,有著尖銳指爪的指頭輕緩地撥弄著自己的鬢髮。
「要這麼說也行。」
自己才剛回答他,身子就被從背後按緊,不得已貼上了他溫熱的胸膛。
「所以你要讓我多嚐嚐呀。」
「……」
雖然身子動彈不得,但他輕輕撫摸自己腦後的觸感,不知為何令人感覺安心,任憑他緩緩抽開了束起的頭髮,一縷一縷地順在手裡。
「這樣能讓你填飽肚子嗎?」
自己試著在視線裡捕捉他混濁的隻眼,這麼注視著,直到那隻眼睛露出微微笑意。
「窮人家吃不飽的時候都做什麼?」
「……!」
他抱緊了自己翻過了身,剛才還冷涼的背,一下貼到了地面。
屈起的腿被他沉沉的重量壓著,動彈不得。
「……餓著肚子總是得吃點什麼吧?」
看著他貼近了脖頸緩緩嗅聞,自己試著將被他拋開的話題拾起。
回應自己的卻是靜默中,迎上下顎,濕潤溫熱的觸感。
「…………」
自己第一次,對鬼的存在感到悲哀。
從陌生到痛恨,憤怒到悲傷。
越是理解,就越感受到不得為人的痛苦。
以及想做為人的,可悲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