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水鏡碎月如屑
於雪中盼新芽,在雨下求陽光。
芽生天晴,沾濕的衣襟未乾,雨雪卻已不復。
芽生天晴,沾濕的衣襟未乾,雨雪卻已不復。
假日過去,新年前最後一次上課的早晨,自己在報時的鐘響中,如同以往睜開了眼睛。
與閉眼前幾乎無異的姿勢,枕在頭下的他的手臂,另一只也正環著肩膀。
自己默默地收回了因為放鬆而貼上他胸口的手,卻沒因此擾醒了他。
如果仔細聆聽的話,能聽到他的淺淺鼻息,比自己寬了些的肩膀讓被褥微微沉降,不若平常那樣黏膩的放鬆神情,若不是因為那異色的髮與額上無法忽視的角,這樣的他,幾乎與常人無異。
自己明明知道他原本的模樣並非如此。
也明白他曾做過哪些無法被原諒、糟蹋了人命的事。
即使如此,卻仍對他與人類相似的分毫,懷有了期待。
若說自己對他而言有幾分特殊,那些被他吃食的人,又是如何呢?
此刻的特別,會如同池中的錦鯉,僅因為宴請更為特別的客人,而遭到宰殺嗎?
自己期盼他與人相似,是因為如果是人的話,那些承諾,就能夠相信了嗎?
——不用成為鬼,人就會彼此傷害了。
「…………」
想起了那位老師說的話,想起了那些,在被他留下了痕跡後,真正深深地傷了自己的人們。
即使是妖言,惑的也是眾道,迷途的人,也僅因自己相信了眼中所見,耳邊所聞,忘卻他人也會傷心,而口出利刃。
與那些相比之下,他對自己的傷害,反而僅是顯現了那些原先就朝著自己,尚未拔出的利刃罷了。
初次遇見他的那一夜自是痛苦。
被留下痕跡後,卻是一路荊棘。
若將這些全盤怪罪於他是不對的。
自己在無法責怪任何人的情況下,選擇了將一切的源頭連同這些痛苦都推給了他,以為只要能夠與他有所了斷,自己就能夠回到那尚未察覺周身利刃的時候。
那已經是回不去的事了。
明瞭了多少,便無法回到無知的時候。
縱使自己在那時真的將他擊敗了,消去了背後的屈辱,那些言語也不會放過自己。
自己拚盡了全力,也無法得到好過。
明白人心之弱而道出的鋒言利語,比起無心,更能將人千刀萬剮。
-
「今天要上課呀。」
沒讓自己思索太久,眼前的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了,瞇起了隻眼看向自己。
在他鬆開手之後從被褥中起身,緩緩鑽向鏡前更衣的同時,隨意將被子踢向一旁在床邊橫躺的他,像是怕吵到還睡著的小鳥般輕聲問著自己。
「嗯,新年前最後一天。」
因為他這低聲細語,自己也下意識壓了聲音。
為了別在最後一堂課遲了,專心地看著鏡子整理衣物的同時,隨著跺地的腳步聲緩緩走向了自己的他,伸手探向了自己還沒束起頭髮的後頸,以指尖一縷一縷地勾起,直到自己感覺腦後變得輕盈。
「我替你綁吧。」
「……」
自己不太明白他為何會這麼心血來潮,但去思考他行為的原因本身就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畢竟他是想做什麼就做的人。
看了鏡中的他一眼,將髮繩與梳子遞給了他。
「之前你頭上不是有個髮簪嗎?」
他興致盎然地替自己梳理著頭髮,自己則忙著在不低頭的情況下繫好腰帶,只隨口應了聲。
「是啊,但被你打碎了。」
「那髮簪是魚骨製的吧。」
為了不打亂他梳好的頭髮,自己勉強伸手抽來了擺在櫃上的披肩。
「母親說是鯨魚骨製的。」
「怪不得有股腥味。」
「……你聞得出來嗎。」
替自己纏上髮繩的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笑,稍稍湊向了前,在自己心頭湧上些許預感的同時,伸著舌尖吐出了一只斷裂的簪頭。
「…………」
自己的神情想必令他非常滿意吧,任憑自己伸手探向他的舌尖拿起了那只碎裂的簪頭,他瞇起了眼露出笑容,靠上臉頰磨蹭了自己。
「我替你保存了一塊呢。」
「……所以我該給你獎賞嗎?」
自己沒好氣地應著他,暫時放棄了將被他蹭亂的披肩調回原位,拿起了尖尾梳一一將額前的頭髮挑起,逐一編入了束起的髮絲裡。
「我有什麼獎賞?」
真要啊。
「……我能力所及的事。」
實在無法抗拒他這笑瞇瞇的模樣,自己露出了些許無奈,將鬢髮前的頭髮也編好後,伸手將他黏在自己肩上的下巴抬起。
「啊啊,那就從一日一餐改為一日三餐吧。」
他雙手抱胸,擎起了指尖轉了轉,滿面的笑容似乎對這提議感到相當得意。
「……要是我睡了怎麼辦?」
雖然根據以往那僅有幾次的經驗看來,這是該嗤之以鼻的提議,但自己仍耐著性子問他了。
「睡著的人類被咬了會不會醒?」
「沒醒的話你就順勢吃了吧,別讓我醒了。」
低低地嘆了口氣,對自己竟與他認真談論這件事感到不明白。
但自己卻又明白,即使……只是這樣毫無結論的對話,只要能多跟他說上一句……自己也會,感到隱隱地開心。
那是不論對他,還是對誰,都無法啟齒的心情。
-
「……新年期間如果有事,就到研究室來找我,要是燈關著,留紙條在門上就行了。」
雖然正值入冬,還沒啟程返回老家的學生們仍勤奮地完成了新年前最後一次練習。
這些往後多半會走向陰陽師的年輕孩子們,對未來的想像,自己不敢在意。
所有人一起幫忙收拾了練習用的木劍,妥善擦拭過以後放回了倉庫裡,是每年最後一堂課的固定作業。
該做的事都完成以後,自己對幾位即使新年也會留在書院的學生交代了能找到自己的方式,但,即使稍早與他的談話可能只是逗著自己,他也確實提議過那沒辦法想像的事,做好萬全準備總是好些。
「蝶蝶老師,今年也會去掃墓旅行嗎?」
那位總是幫忙借來練習木劍的女學生關心著,點頭的當下,自己腦中想起了的,卻是與學生的下一句話相同的情景。
「那個……如果,鬼先生也去的話,要請鬼先生……照顧好蝶蝶老師喔。」
啊,是啊,他肯定會好好照顧的。
自己在臉上差點洩漏那對他才有的無奈之前收拾了情緒,輕呼一口氣。
「嗯,若他也要一同前來的話。」
-
「喔,回來啦。」
打開研究室門,他橫躺的身影,不知為何令自己感到有些安心。
多半,是因為這令自己每天都在重新適應有他的生活的日子裡,這副模樣的他不會發生意料外的事的機會是最多的吧。
「要吃飯嗎?食堂新年前只開到今天中午而已。」
自己邊問邊換下了因為帶著學生們鍛鍊而稍微汗濕了的衣物,簡單地用擰過的溼布擦了擦身子。
「哎呀,那接下來你要自個兒煮飯嗎?」
這問題讓自己別開了視線。
「……不,我不擅長下廚。」
「還以為你什麼都會呢。」
他笑嘻嘻地坐起身,隻手撐向盤起的膝腿。
「要不要嚐嚐我的手藝呀?」
「啊?」
這意料之外的提議讓自己皺了皺眉頭。
「我可是會做飯的喔,雖然……唉啊,不記得了,如何?嚐嚐嗎?」
自己實在想不到住在山裡的鬼與作飯的關聯。
「……不會吃到手指之類的吧?」
「要是你想我用手替你餵飯也行啊。」
「當我沒說。」
匆匆套上了乾淨衣物,重新將袴紮起,簡單地纏上腰封,披回了肩幔。
「不來吃嗎?」
回過頭,他不知何時又恢復了橫躺在地的模樣。
「等你吃飽換我呀。」
他眨了眨眼,言下之意讓自己感覺臉頰熱了起來,趕緊甩甩頭。
「那個……早上,說的事,認真的嗎?」
伸手碰上門板前,禁不住心底的疑惑,自己還是開口問了他。
「啊,一日三餐嗎?」
自己的沉默惹來了他的微微笑意。
「那當然。」
聽到這句話,自己下意識為了明天以後能否準時起床嘆了口氣。
彿上門板,自己正要跨出門外,耳際卻捎來了一句飄渺的話語。
「因為我最喜歡你了。」
「……」
沒有勇氣回過頭,僅能緊緊握著門沿,直到不斷壓抑的心,足以說服自己拋卻一分一毫的期待,才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