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過了季節的落花與殘翼
「傷人的怪異,你覺得是什麼?」
「有心的話,何種怪異都能傷人,但傷人的,不僅只是怪異。」
「有心的話,何種怪異都能傷人,但傷人的,不僅只是怪異。」
『吶,不覺得這裡太安靜了嗎?』
推開了寺院沉重的大門,自己所在的小隊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這空間。
瀰漫著濃厚的妖異氣息,讓人喘不過氣的地方。
若是一般人可能會感到不適吧,只有身上帶有靈力、或經過鍛鍊的人,在充滿怪異氣息的地方能不那麼受到影響。
但這四周所彌漫、濃重的氣味,換作是一般人恐怕已經失去意識倒地了。
就是如此濃烈。
踏進門內感受到這點的瞬間,自己便已經開始後悔。
繼續往前行的話,恐怕會一腳踏入地獄。
這張嘴卻怎樣也開不了口。
『小心點。』
代替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是隊伍裡最高大的男性,剛才還與短髮女性嘻笑著的他,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甚至從頰邊落下了一滴冷汗。
抬起頭的瞬間,自己才察覺到了身體的僵硬。
在這充滿濃濃妖氣的空間裡,只要精神一有紊亂,就會讓妖氣侵入、影響神智,那是最糟糕的結果。
然而自己依然沒能說出一字一句。
『怪異恐怕就在這門後了。』
——別開。
現在離開或許還來得及。
『哼!我、我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了!』
剛才一直咬著牙沒開口的短髮女性揮了揮拳,卻止不住肩膀的顫抖。
再這樣下去,大家只有死路一條。
即使自己勉強按下心頭的焦慮,也無法忽視刺痛全身的濃厚妖氣,一瞬瞬呼喚著面對恐懼時想逃跑的本能。
『……吶,真的不…』
考慮離開……嗎……
自己的話沒能說完,眼前的門卻從裡側被猛地撞開,橫掃兩側的風在瞬間將自己與站在同一側的長髮女性一起往後吹倒,在狂風的音色中,還能聽到短髮女性漸遠的驚呼。
『怎麼回……』
自己勉強沒有摔得翻過身,抵住了基石與木板破敗一地的腳下抬起頭,還沒能編織出言語描述眼前的畫面,不遠處屬於女性的尖叫聲卻已經貫入了耳裡。
『啊啊啊啊!——啊———!源太!!—源太!』
下一秒自己察覺到了這是短髮女性的聲音,而她呼喚的,是壯碩身軀已經被推到這房間最裡的牆邊,頸部以上已經散為模糊血肉,隊伍裡那位高大的男性。
『……!是……鬼、是青……青鬼……』
自己身旁不知是受傷還是腳軟而站不起身的長髮女性,顫抖地悄聲說著,那除了已經肯定喪命的男性之外,出現在面前的身影。
約莫二人高,肩膀卻有常人四倍寬度,渾身是髒汙的青色,面孔歪曲的人影……不,僅是外表似人,實際上是極為強大的妖異……
『你竟然把源太!把源太!……啊啊啊!!』
『等等、……』
被猛然竄出的青鬼分隔兩側的短髮女性聽不到自己的勸阻,往拳頭聚集了靈力揮向了青鬼。
如同爬向指尖的螞蟻,短髮女性被青鬼像小石般揮開,撞向了牆邊,傳來彷彿骨頭碎裂的聲響後,沒了聲音。
『啊……啊……、……』
身旁的長髮女性雙手緊貼著臉頰渾身顫抖,自己即使查覺到這些也動彈不得。
快逃、
怎樣都好……快點動啊、這雙腳……光是要自保都幾乎不可能了,在乎別人就更不……
『站起來、站起來……逃!……快逃!』
自己幾乎要使盡全身氣力才吐得出這番話,但長髮女性就像聽不到般,視線不斷在滑落牆邊的短髮女性以及喪命的男性身上移動。
『這個、這個……可惡的、鬼!降伏、降伏你……!』
長髮女性終於動了起來,卻是從懷中抽出了許多符咒,使勁地擊向了眼前逐步逼近的青鬼。
『笨蛋!快點逃走!……』
自己開口的瞬間,女性擊出飛向青鬼的符咒像落葉般被揮開,而女性柔弱的身軀也在瞬間被鬼的大手抓住,如同孩子玩著泥土般被胡亂地揉握。
女性的身軀在這樣無法抵抗的力量下不斷抽搐,這樣絕望的情景讓自己動也動不了,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救我!……救我!!……救呃噁嗚嘔嘔……』
女性的模樣隨著越來越不像人所能發出的聲音逐漸變得模糊,自己下意識地眨著眼,在勉強維持意識與撇開視線裡掙扎。
『救唔……、……』
原本是女性的存在隨著鬼鬆開手墜落地面,自己無法再看著那始末,收回了視線。
眼前的青鬼緩緩轉過身,巨大的眼珠逐漸映出了自己的模樣。
會死在這裡吧。
自己早就知道這些,卻沒能拒絕這能夠預期的危險。
就連現在,自己也想不到任何能夠脫身的方法,明明『現在』自己依然安全,甚至能看著眼前步步逼近的死亡,卻無能為力。
『你跟他們不一樣。』
四周已經完全安靜了下來,所以這應該是青鬼的聲音吧,那露著獠牙張開的嘴翻動的模樣,也讓自己證實了這個猜測。
『……』
自己並沒有聽漏這句話語,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回應他就能脫身嗎?不可能,這鬼才剛毫無慈悲地殺害了三個人。
不回應他又能如何?自己會遭到怎樣的對待、以怎樣痛苦的方式死去呢?用上隨身帶來的那些符咒?用上學來的體術搏鬥?
自己並沒有那種能耐。
『你害怕,但卻站得穩,你不憤怒,卻找不到逃走的路。』
有人說鬼並不是魯莽無知的生物,而是比人要來的詨訐聰慧,又擁有莫大力量以及長生的生物,是怪異,卻遠遠超過了人類。
自己的處境被精闢地說了出口,無法反駁,自己也想不到求情的結果——肯定是不會放過自己的,不,僅是這麼想著,就對自己竟這麼想著感到可笑。
『我沒辦法戰勝你。』
自己終究還是平穩下了呼吸,回應了這句事實,也是自己的處境。
『明白自己的力量所及是活命的關鍵。』
……說這什麼話呢?
自己抬起頭看向眼前的鬼,那一拳就能將人頭捏得粉碎的巨大的手掌,要對上視線都得竭盡所能地抬起脖子的身軀,自己現在說著這些話,哪怕多說一句,也僅只是將喪命的期限往後挪去分毫罷了。
『……!』
肩膀被那巨大手掌一把握住的同時,自己明確地感受到心跳停了一拍,隨之而來湧上身體的恐懼,讓自己連齒根都在顫抖。
『你們這些人類,一個一個在我的山邊轉悠,正巧我也膩了,你就讓我消磨一段時間吧。』
勉強克制急促的呼吸,自己使著僵硬的身軀抬起頭,在對上青鬼獠牙間的笑意時,已經連後悔的意識都沒有了。
自己會死在這裡。
巡迴了地獄之後,在痛苦之中喪命。
-
「蝶蝶老師,這裡。」
手被屬於人的體溫輕觸,心臟的鼓動才回到了意識之中,下意識環顧四周,確認了自己所在的空間與時間。
「看來我們撲空了呢……這座山的主人,去哪了呢?」
位在山頂的老舊寺院,破敗到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滿地碎石與屋瓦,被山風吹來的殘枝。
「……或許還躲在附近,別掉以輕心了。」
「嗯。」
自己是從哪個地方開始回到了那個時候呢?
一邊慶幸一路上沒有遭逢危險的瞬間,也感受到了己身纏繞的、揮之不去的恐懼。
「趁天還亮,到附近看看吧。」
對著那往殘柱貼上結界符咒的身影點了點頭。
那時候拯救了自己的他在這裡。
現在,自己已經離開了那個地方。
自己仍是活著的。
-
四周很安靜。
安靜到外頭的雨聲,能夠穿透屋瓦上的孔隙,順著積累的雨水滴進這裡。
虛無的意識如同一條絲線,讓自己無法思考太遠的事。
下意識喘息的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寒冷的空氣綴上肌膚,動彈不得。
『哈啊……』
試著呼吸這隨著入夜而冷冽的空氣,壓抑著體內隱隱的痛楚。
自己如同殘破布塊的身軀橫倒在尖銳割人的磚瓦上,卻沒能阻止那嵌入皮膚的細微痛楚。
地面緩緩震動,巨大身形的腳步,往這裡逼近。
『……呃!』
無法動彈的身體再次被抓起,自己使勁全力才能不讓被扳向外側的腳骨轉過頭而被擰斷,脫臼傳來的痛楚卻依然讓自己喊出了聲。
『你的身體挺強壯的,果然那群人類之中,你是特別的。』
『……啊、啊啊!啊、……、……』
顧不得聽那鬼說了什麼,隨之深入體內激烈的痛楚,讓自己僅能發出痛苦呻吟,直到意識被此淹沒。
-
「那個時候,也是像這樣,四周安靜得不得了。」
收回了飄遠的意識,壓抑了身體下意識的顫抖,自己說了句不著邊際的話,試圖拋開那些思緒。
「是什麼時候呢?」
「……等會再說吧,山的主人,出現了。」
自己抬起頭看向一旁搖曳的樹林,他也隨之走向了身旁,抽出了符咒,等待著那龐然大物現身。
「……」
「…………我說過,我無法對付屋子大的棘髮。」
「沒事的,他看來並沒有要攻擊我們,蝶蝶老師。」
不甚意外卻也不在意料之內,從樹叢穿出的,是比人要高了些,渾身漆黑毛髮,有著石獅子的面孔,瞪著大眼的怪異。
即使他這麼說著,自己也無法容忍一絲差錯,將腰間的佩刀抽出,跟著他的腳步緩緩往前。
日光底下的棘髮比起逢魔時刻要來得感覺不到危險,但那血盆大口也不是沒有威脅,如同晚霞的大眼,映出了自己的模樣。
-
即使光線十分微弱,自己依然從那巨大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下半身因為疼痛而麻木,身體裡也像被翻攪過般混亂不堪。
自己在痛楚中忍耐著、以僅存的靈力維持身體的強度,骨頭被折斷而無法動彈的左手,因為脫臼而斷斷續續傳來痛楚的雙腿……
啊啊,又來了。
又是那距離死亡僅有咫尺,卻無能為力的瞬間。
擰起下顎的指頭只要稍加用力就能捏斷自己的喉嚨,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隨著痛楚不斷侵入身體的異物,遭到這種對待,自己本應要有被羞辱的憤怒,但在死亡的恐懼之前,卻只殘留下冷徹。
月光被濃雲遮擋,鬼的雙眼卻依然反射著微弱的亮光,映出了亂髮散漫的自己。
那是什麼樣的神情呢?是放棄,還是恐懼?是無措嗎?自己在晃動的視線裡注視著眼前映出自己身形的那雙圓凸大眼,餘光瞥見露著獠牙的訕笑,撞擊著自己的身軀,乾渴的喉嚨卻喊不出一字一句,彷彿時間就在痛楚之中靜止了。
『……啊、……』
竄進意識的奇妙感覺讓自己喊出了一聲沙啞,卻無從留意。
自己會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