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舞蛹化羽一蝶入夢非夢
死去的話就無法作夢。
即使僅剩一口氣,夢之類的事,也還能擁有。
即使僅剩一口氣,夢之類的事,也還能擁有。
「你說它沒有要攻擊我們、是沒錯、但僅限於它啊!」
沒能有太多反應時間,從巨大棘髮身上蜂擁竄向自己與他的,是數不清的小棘髮,不、雖然說『小』,但並沒有比昨晚遭遇的要小。
「抱歉。」
抽出懷中符咒的他一一將符咒射向靠近的棘髮,雖然不能肯定他想怎麼做,自己仍使勁揮刀將附近的棘髮拉住,避免一口氣向他靠了太多。
「接下來怎麼做?」
成堆的棘髮滑稽地倒臥在他面前成了一面矮牆,眼見他開始往自己這一側的棘髮射出符咒,自己也定睛多瞧了一眼他用上的符咒。
「啊……原來如此。」
聽到自己的話語,他也點了點頭。
「蝶蝶老師,山的主人能拜託你嗎?」
「你還真相信我能擊倒它啊……」
「蝶蝶老師,一定沒問題的。」
「…………要是苗頭不對,別管我,逃就是了。」
握緊了手裡的刀柄,往刀身注入靈力,他沒有回答自己這句話,可想而知答案必然是相違的吧。
將擋風的斗笠拋向一旁,自己起步衝向不遠處暫無動靜的巨大棘髮,刀尖才剛劃向那張帶著獠牙的血盆大口,那大口便向前一竄咬住了刀身。
「真是、」
刀身被獠牙箝住的瞬間,自己往大口的下顎一踢騰起身子,扭動體勢甩出了刀尖,怪異一秒都沒有遲疑,再次張開一雙獠牙竄向自己。
「反應真快啊!」
勉強讓單腳站上地面,自己握緊了刀柄回身劃向那張大口之上被毛髮覆蓋的銅鈴大眼,即使傷的不深仍讓這巨大怪異暫停了腳步,在原地吃痛地甩了甩頭。
「這裡!」
使著剛著地的另隻腳一蹬,自己翻上棘髮一般高的位置,削去了那雙大眼前粗黑的毛髮,刀尖沿著瞬時閉起的厚重眼皮表面劃出了一道痕跡。
怪異晃了晃頭試圖甩去這疼痛,也因憤怒而挪動踏向地面就會揚起沙塵的腳步轉過身,追向落地的自己。
抓準時間深吸了一口氣,自己側身往後閃過了那覆滿毛髮粗壯的腳,從袖裡抽起了隨身攜帶的符咒,隨著風的流動拭去了漫天飛舞的沙塵奪回視線。
「蝶蝶老師,再撐一會。」
「就一會!」
他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後方傳來,雖然自己沒有閒暇親眼確認他的計畫,但他的聲音聽起來還算穩定,自己也暫且放下對他的顧慮了。
「再陪你玩一會吧!」
刀尖再次劃開了那雙大眼旁的毛髮,額前整齊的毛髮令這棘髮看起來與歌舞伎的獅子有幾分相似。
可惜沒見過黑色的獅子呢。
再次吸了口大氣踏出步履,雖然那雙大眼上被劃過的痕跡還在,但對怪異來說這恐怕不影響它追蹤自己的動向,與剛才相比並無減緩的追擊讓自己沒多少時間停下腳步,怪異卻聰明地留在原地團團轉,眼下這情況自己的體力只會不斷消耗,只能祈禱他的計劃有效果了吧……
「還沒好嗎?」
「行了,往這裡過來,蝶蝶老師、」
「啊啊、我正這麼想呢!」
自己抽刀揮向那扁塌的鼻尖,棘髮發出了沉悶的吼聲後往自己追了過來。
「我該往哪?」
「在樹幹旁閃身!」
回頭確認追向這裡的棘髮沒有一絲停頓的模樣後,自己奔向了不知何時已經憑空出現在方才那堵黑毛矮牆上盤根錯節的巨木,在樹幹前煞停,直到背後的威壓靠近之時,才往一旁閃身。
緊跟著自己的棘髮沒能停下,如同預料那樣狠狠撞上了樹幹,揚起的狂風將離的不遠的自己鬢髮吹散,自己僅能從髮絲間多瞧上一眼。
「唔、……」
果然如此……
巨木的盤根錯節底下都是被樹根團團包圍的小棘髮,與昨晚在充滿岩石的山道上的環境不同,在這被樹木環繞的區域,借樹木之力困住怪異並不算難事。
不,若說是一般人,恐怕也是辦不到的,這正是他能成為博士的原因之一吧。
「蝶蝶老師、身側、尾巴!」
「我可不怎麼明白尾巴的位置!」
甫一站定,自己下意識接住了他拋來的幾張符咒,比起一般施術的符咒要來的更大,上頭內容也更複雜,自己知道這是什麼。
「你想帶這傢伙回去嗎?」
「蝶蝶老師說打不贏的嘛。」
「真謝謝你的貼心!」
大棘髮在自己與他的對答中搖晃了巨大的頭站穩,雖然剛才撞上樹幹的一瞬間地底下便伸出了根結纏住了棘髮的四條腿,但以這棘髮的力氣,恐怕掙脫也不用太久。
將刀挾進不礙事的背後,自己驅策腳步湊上前,往棘髮的身側貼上符咒,似乎是馬上感覺到符咒的效用,怪異擺動起身子想將符咒扯下,但距離脖子太遠,爪尖又被樹根纏住,撲空了幾次。
「這裡應該算是尾巴吧……」
趁隙繞到棘髮後方,往毛髮最長的一處貼上另一張符咒,再繞到另一側貼上符咒就結束了——或許。
「蝶蝶老師、小心!」
隨著這句話語沾上耳際,自己也看到了,怪異一腳掙脫了盤根纏繞的瞬間。
太近了……恐怕沒能閃避……
「唔!」
自己勉強抽回單手收在背後的刀柄,但依然無法抵擋棘髮渾身的一擊,感受到握刀的那手骨頭迸出裂痕的瞬間,疼痛也讓自己差點無法思考。
「蝶蝶老師、符咒!」
「……啊啊!」
僅有幾秒時間,自己勉強反應了過來,將手裡的符咒往那巨大的腳底一貼,術式啟動的光芒也在瞬間將棘髮包圍,讓自己得以喘上一口氣。
-
「……」
收服怪異的畫面,自己看幾次也不覺得膩。
雖說這個情況依然有發生怪異掙脫的可能,但如果是他的話,多半就這樣結束了吧。
巨大的棘髮在光芒中擺著頭掙扎了好一會後,身形漸漸地因著三張符咒靠近而變小,最後終於縮到了符咒能蓋住的範圍裡,耀眼的光芒也隨之消失了。
「呼……」
吁了一口氣,他小心翼翼地從行囊中取出了特別的袋子,是書院中研發用來捕捉怪異的布袋,扯開了袋口將變得剩大碗般尺寸動彈不得的怪異裝進袋裡,束起袋口,貼上了符咒。
「蝶蝶老師,手……」
「嗯,下山得小心點了。」
他多半也察覺了剛才自己在那一擊中受傷了吧,自己點點頭,沒有馬上站起身,而是從袖口抽起了應急用的符咒,沿著骨裂的位置貼上。
雖然只是應急用,但這樣特製的符咒也能撐上幾天,如果沒有這些實用的物品幫忙的話,恐怕情況會更險峻吧。
「抱歉……如果我能再注意點的話……」
「兩個人挑戰這麼大的怪異,原本就不是簡單的事吧,只受這點傷已經很好了。」
「……」
即使自己開口安慰著他,也沒能看到他舒展眉頭。
「……山主已經被收了,那些小傢伙也不會搗亂了吧,要馬上下山嗎?」
試著轉移話題想改變氣氛,自己瞥了眼天色,雖然肯定的是已過中午,但飄來了薄薄的雲層遮擋,實在看不出現在的時間。
「如果等會行動讓傷口惡化就不好了,蝶蝶老師,能在這裡過夜嗎?」
「……在那裡嗎?」
聽到他的提議,自己看了一眼被樹叢埋沒的破舊寺廟,對上他的視線,看著他對自己點點頭。
其實自己並不那麼想在這種地方度過夜晚。
「嗯,一晚應該沒問題吧。」
他逐漸明朗的神情,也沒能讓自己的心頭鬆懈下來。
-
「我已經設下結界了,如果真有怪異闖入,我會馬上知道……蝶蝶老師請好好休息吧。」
「啊啊,麻煩你了。」
既然能休息,還是找來了堅固的木條固定了手,即使不太可能一晚就恢復到能自由行動,但能少消耗些保護傷口的靈力也是個好選擇,自己點點頭,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定。
他露出染上些許歉意的微笑,跪坐下來確認方才他俐落堆起的火推上掛著的小鍋裡的狀態,飄出微微香味的小鍋裡,多半是最後的食糧了,不過只要下山順利,這一頓就足以撐到山腳,自己並沒有太過在意。
雖然四周的空氣清澄,但怪異盤據已久而尚未散去的妖氣依然搔動著自己的神經,月色透過屋頂的破洞灑落,卻讓四周黑暗的地方變得更加深沉。
「蝶蝶老師,啊——」
名為夾竹桃,擅長料理的博士,手裡拿著裝了小米鍋巴的木勺露出微笑,湊近了自己。
「……總覺得有點難為情。」
「因為蝶蝶老師現在手不方便嘛,請讓我略盡棉薄之力。」
他笑著不容自己拒絕,自己又看了看眼前那匙已經被稍微吹涼的晚飯,才勉強張口吃下。
「蝶蝶老師,雖然傳聞中說跟女孩子們很要好,但意外地害羞呢。」
在他的殷勤下終於吃完了自己那一半,他也拿出了他的木勺,悄聲說著。
「傳聞多半是道聽塗說的吧。」
自己沒好氣地回著他,但這樣的傳聞,其實多半也是自己造成的結果。
傳聞能使人的印象模糊,進而不去探究,讓當事人得以避而不談。
自己多少對他的敏銳感到有些不安,即使明白他並沒有惡意,甚至這趟旅行也是自己自告奮勇跟來的,但被看穿這些,也讓自己無法輕鬆看待。
畢竟藏而不說的事情,總是多到令自己心虛。
「蝶蝶老師,這趟旅途辛苦了,能跟您一起進行這次的尋訪,真的令我非常安心。」
「是嗎,這是個好消息。」
不知是不是見著自己沉下的臉色,他露出真誠自然的笑容對自己這麼說著,也讓自己稍稍放下了剛才即將盤據腦中的思緒。
但不僅只是因為這笑容而已。
-
『……聽……』
『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在滿身疲憊與痛楚中睜開眼,對上的,是在晨光照耀下如同成熟小麥的色彩。
被痛苦與寒冷包圍的身軀,在帶著微溫的掌心輕撫下漸漸放鬆了下來。
是救援來了嗎?自己與其他人,被發現了嗎?
那青鬼已經被制伏了嗎?自己得救了嗎?
……這,不是夢嗎?
『已經沒事了,大家已經把鬼降伏,不會再有任何事物能傷害你了。』
清淡沙啞的聲音緩緩流瀉,朦朧的視線裡,聲音的主人脫下了他身上披著的衣袍,小心翼翼地包裹了自己的身軀。
好溫暖……
在痛苦之中被折騰地使不上力的身體因為這溫度而微微發顫,比起確認了『自己還活著』還要更鮮明地衝上心頭的,是自己此刻的模樣。
『喂!有找到生還者嗎?』
聽到了他人的聲音才意識到的,自己、已經變成什麼模樣了?
一定是誰看了都會明白的、備受屈辱的、悽慘的模樣吧?
被眾多近在身旁所會遭遇的人知道了,自己曾經是這個模樣的話,自己……啊啊,僅是想到這些就渾身顫抖。
『有、他沒事!能替我喊擔架過來嗎?他需要治療!』
幾乎在自己要崩解的瞬間,身上披著的外袍被拉緊,遮蓋了自己在一夜的蹂躪後,無法自理的各處。
掩蓋了自己的屈辱,收起了殘留在心底的苦痛。
『……很痛吧?已經沒事了……沒事了喔。』
明明連名字也不知道,面對陌生的面孔,他卻願意伸手將滿身髒汙的自己抱進懷裡。
他明白嗎?自己受到的傷害與苦痛。
他理解那份屈辱與無法啟齒的一切嗎?……
哪怕醒來以後就會被迫面對眾人已經得知自己這副模樣的地獄。
僅只是現在,自己……能夠暫時抱著這夢安穩入眠吧。
『夾!擔架來了!』
在闔眼之前,自己聽見了他的名字。
慶幸的是,這諾大的書院裡,他也是那僅有的唯一。
細小卻堅韌的蛛絲,一點點,一點點地,將自己帶離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