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破蛹成蝶夢醒亦如夢中
與誰邂逅,若只想懷抱喜樂,痛苦之事也會絆上兩踝。
若不放下喜樂,便無法空出雙手除去痛苦。
若不放下喜樂,便無法空出雙手除去痛苦。
「蝶蝶老師。」
村民準備的房間裡,熄了燈後,只剩窗外低地的蟲鳴。
早春的蟲鳴不如夏夜繁響,呢喃著漫漫黑夜。
「怎麼?」
為了別讓村民太麻煩,只請村民準備了一間和室,兩床被褥。
和室看起來還新著,多半是才剛建造完畢不久的屋舍吧。
「明早就要回帝都了,雖然一路上很辛苦,但要離開這裡了,感覺有些捨不得呢。」
「回到熟悉又方便的地方不好嗎?」
「嗯……那當然沒有不好,我喜歡出外旅行,見著了各地不同或使人驚嘆的事,就更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以及不足之處。」
輕微的布料摩擦聲隨著他的聲音傳來,自己往那瞥了眼,正巧與他對上視線。
「這趟與蝶蝶老師的旅程,也讓我受益良多,真的很謝謝您一同前來,蝶蝶老師。」
「……太過了,道謝之類的,一次就夠了吧。」
自己的回應讓他傳來輕輕的笑聲,在小窗透進的月光下,他的頭髮如同夜色裡的麥田。
「前幾天就一直想說了……蝶蝶老師雖然是黑髮黑眼,不過在光照下,好像能見著藤花的顏色呢。」
「……」
多半是自己一直不去思考這件事的緣故吧,即使明白也知曉,被實際提起的瞬間,想遮掩這字眼、這形象的衝動,也令自己的指尖顫動了下。
「那是屬於蝶蝶老師的靈氣顯現出來的模樣吧?……雖然書院裡有很多厲害的老師,不過能夠實際見到,還是讓人感到驚喜呢。」
「是嗎。」
自己一點也不厲害,僅是因為從小就日夜鍛鍊,身體已經熟悉了這一切的關係。
「壯碩的力士未必就能面對窮鼠。」
對自己的話語,他眨了眨眼,沉靜的神情,沒有立即答話。
環繞本家的庭院裡,栽滿了藤花,從父親還小的時候便已經是那麼茂盛的藤花,不知已有多少年歲。
春末盛開的時候,搖曳的花朵如藤花色的光傾瀉,行走在花間,輕輕撫過耳際的柔巧花瓣,甘甜芳香的味道,是自己幼時的記憶。
那是自己時常忍不住鬆手,卻又緊攀不願放開的一切。
明明已經不是能去的場所了。
「蝶蝶老師有的。」
他的聲音將自己沉入黑暗的思緒拉回,即使想擺出輕鬆的神情,也使不上力氣。
「對抗窮鼠的,勇氣。」
露出微笑,映著月光的烏黑雙眼注視著自己,令人意識朦朧。
「……睡吧,還要早起呢。」
不願再看著那雙純粹的眼神,就像下一秒就會映出汙濁的自己。
收回了視線朝向沾染著月光薄屑的天井,試著拋下那些不堪沉沉睡去。
-
『在六生,你不能使用本家的名字。』
『想個能記住又不丟人的稱呼吧。』
要獨自前往陌生環境生活的忐忑,難以設想的一切,讓自己沒能想出什麼令父親滿意的稱呼。
『……能用上母親喜歡的詞彙嗎?』
數年前因急病去世的母親,總是在父親嚴厲的教誨下安撫著自己,鼓勵自己面對挑戰,親自替自己換藥,甚至挽起袖子煎了藥湯,對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
這樣的母親,也那麼輕易地離開了人世。
『若你不覺丟人便行。』
母親患病後的數月,身體便變得虛弱不已,只能躺在被褥裡無法起身。
父親的鍛鍊並未因此稍有歇息,所以自己只能在鍛鍊後,盡快讓僕役或自己包紮敷藥,換上乾淨的衣物才去探望母親,為的就是怕母親看到後擔心自己。
即使只能躺在被褥,母親也總是舉起枯瘦的手,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龐。
除了幫忙整理被褥、端來藥湯之外,自己實在沒什麼能替母親做的事。
僅是偶然,在春末藤花盛開時,一只蝴蝶飛進了母親的房間。
輕薄的雙翅翩翩舞動,母親看著蝴蝶,著迷的神情彷彿忘了病痛。
為了讓母親能開心,自己便開始在鍛鍊的空檔到花架底下捕捉蝴蝶。
關上拉門,看著在房間裡飛舞的蝴蝶,母親開心極了,就像病痛也能慢慢好轉。
看著母親這麼開心,自己也稍稍地鬆了口氣。
蝴蝶命短,一日不食花蜜便會虛弱而死。
那時候的自己雖然知曉,撿拾落在房裡死去的蝴蝶時,心裡想著的卻也是母親的事。
人很脆弱,輕易就會被病痛帶走。
母親彌留之際,父親正在帝都,無法及時趕回。
自己湊近了母親身旁,想聽見那雙發白唇裡模糊的呢喃。
“……、”
如果是重要的事想交代,自己絕不能聽漏。
試著握住了母親乾枯的手,希望能給母親一點微薄的力量。
“……蝶……”
“蝶、……”
母親只說出了這些便離世了。
最後的最後,母親所說的,與本家無關,與父親無關。
……與自己也毫無關係。
母親在病榻的最後數日,因父親啟程前往帝都而從嚴酷的鍛鍊中脫身的自己,更努力捉著蝴蝶帶給母親。
看著母親見到蝴蝶飛舞露出的笑容,忘了那雙溫柔視線已久未投向自己。
自己做錯了嗎?
想讓母親開心,應該不是錯事,父親與僕役們也沒有阻止過自己。
但,自己卻沒有辦法開心起來。
母親去世了自己理當不能開心,沉浸在失去母親的悲傷中,自己卻更感痛苦。
母親待自己無微不至,總是將自己照顧的很好,溫柔地關心著自己。
自己卻僅因為母親最後,沒有留下一句與自己有關的話語,就感到難受嗎?
如果自己沒有替母親捉回蝴蝶,而是試著用能見著自己、聽見自己的方式讓母親開心的話,最後能聽到母親說句自己是個好孩子……這樣的話語嗎?
這樣的疑問沉入自己心底,再也無解。
『這稱呼只會使人明瞭你另有其名。』
『但我想用。』
『離開本家後,你便只能用上這稱呼,你考慮清楚了嗎?』
點著頭,緊握著手,心底的疼讓自己的手心滲滿了汗水。
若能跨越這痛苦的話,自己能成為值得母親誇讚的人嗎?
若能明白為何母親最後的最後,說著的是這樣的話語,自己能更了解母親的想法嗎?
……或許那真相,是自己未曾在母親心中,佔有一席之地也說不定。
自己只是不斷地祈求著一切都不是虛假。
懷抱著那些對自己來說,如同美夢般的點滴,相信著那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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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上這班火車,就能回到帝都了呢。」
買了票走進月台,已經換回了在都市裡也不引人側目的常服,如同普通的旅者,處在人群之中,不需提心吊膽環顧四周就怕有怪異襲來。
人的氣味令人安心,卻也止不住由心底鑽上的,那股淡淡的疼痛。
「蝶蝶老師,回到帝都以後,要一起去吃個晚飯嗎?」
瞄了一眼月台邊火車抵達帝都的時刻,自己再度看回了他身上。
「有何不可?」
「太好了,我想帶蝶蝶老師去店裡嚐嚐姊夫的手藝呢,會合蝶蝶老師的口味的。」
「是嗎,這麼有把握。」
「對喔,蝶蝶老師一定會喜歡的。」
看著他朝這裡露出的微笑,自己也習慣性地揚起嘴角。
若得了滿懷也終需拋下,不如一開始就選擇不碰。
揚起從容,遮掩了虛假,卻藏不住心底那片柔軟,渴望被輕撫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