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捨鱗之華不惹蛛網之露
若要渡過湍急河流,便無法帶上所有。
若不拋去那些身外之物,便只能一同沉淪。
若不拋去那些身外之物,便只能一同沉淪。
「蝶蝶老師。」
一聲呼喚將自己拉回了眼前。
「累了嗎?喝點熱茶吧。」
視線飄向了聲音來源,他梳理整齊的小麥色頭髮在繽紛的光照下如同花田。
抬起頭,隨風搖曳的千紙鶴穿透了窗外灑進的陽光,斑斑色彩朦朧。
這是他的研究室,在書院一角的庭院裡,沿著屋簷底下開的窗足以令微風透進這空間,調和了屋內爐火的熱度,令人舒爽。
「謝謝。」
「蝶蝶老師,羽織已經曬好囉!太陽很大,傍晚前就能乾透了呢!」
從門口傳來,與他的聲音不同的,高亢卻不顯刺耳的溫和女聲,是他的式神之一,名為『鶴紗』。
「真不好意思,讓鶴紗女士幫忙做這些雜務。」
「嘿嘿!這可是鶴紗的專長喔!而且多虧蝶蝶老師的羽織,夾大人才不用淋雨呀!」
那與眼前的身影相似,臉龐又顯圓潤些,眨著有精神的大眼的少女露出大大笑容走向了桌旁,自己也稍稍挪了身子讓出一部分的座位。
「鶴紗,要喝茶嗎?」
「要!」
「謝謝夾大人——」
幾乎不用開口詢問就能感受到的,這位少女對他的敬畏與愛護之心。
清透的風,溫暖的火爐,圍繞著愉快氣氛的這空間。
縱使自己唐突來訪,也未受到冷淡的視線與輕忽,不論是他、還是名為鶴紗的少女,都投以信賴,接納了自己走入他們習慣的場所。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令人想永遠留在此處。
「夾大人,再多說些這次旅行的事吧!」
「嗯……還有哪些事情呢?」
他使著指腹輕捻下巴,朝自己投來了視線。
「最後一晚那個小米鍋巴挺美味的。」
「啊!那是什麼?聽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呼呼,那個嗎?因為蝶蝶老師的慣用手傷了,所以花了點時間才吃完呢,有覺得好吃就好了。」
「啊啊,多虧了夾老師的辛勞,而立以來還沒給人一勺一勺餵過飯呢。」
一旁的少女聽到這裡,下意識地張了小嘴,露出訝異又欽羨的神情。
水潤的視線從自己身上,又挪到他身上,如此往復。
「夾大人……」
「鶴紗想吃的話晚上可以煮喔。」
「夾大人……」
「嗯……煮焦一點感覺比較合鶴紗口味呢。」
「夾、夾大人……」
是故意捉弄對方,還是真的不懂呢。
看著自己在此坐定後,已經持續不知幾回的相同互動,少女顫著雙唇說不出口的話語,他也看在眼裡吧。
「要趁現在寫好報告嗎?」
「啊,也好,畢竟明天就得上繳了。」
淚眼汪汪的少女雖然還扯著他的衣襬,卻也很快收起眼淚,起身拿來了紙與筆墨。
幫忙展開了鋪墊,自己那骨裂的手即使有符咒的加持也未能很快做出精細的動作,試著提起筆使了使,還是交給了他。
「手還沒恢復之前,交給我吧,蝶蝶老師。」
露出微笑,他接過了筆,從最基本的文句寫起。
「真不好意思,昨日在店裡也麻煩你了。」
「呼呼,只是幫忙夾些菜給蝶蝶老師而已,小事一樁。」
磨著墨的少女臉上顯然有些哀怨。
「鶴紗女士的墨磨得很好呢。」
「啊?啊……謝謝蝶蝶老師,鶴紗可是常替夾大人磨墨喔!」
聽到讚美,少女很快便收起了陰霾,對自己露出完滿的笑容,就像能做這件事,對她來說相當值得驕傲一樣。
「聽夾老師說,鶴紗原本也很想來呢。」
「對呀!但是姊夫大人生病了……鶴紗照顧姊夫大人,也是幫上夾大人的忙!」
少女所說的,是燒得一手好菜的,他的姊夫。
昨天搭著火車回到帝都正巧是傍晚前,羅列各式餐館的商店街裡香氣四溢。
他帶著自己轉進了小巷,在迂迴的道路裡來到了一間餐館。
二層樓的建物,狹窄的一樓實在無法與名店美味聯想,但就在自己與他找了角落的小桌坐下後,客人便絡繹不絕地走進門,讓桌次不多的餐館很快便坐滿了。
雖然店鋪裡有幫手,他還是不時離座走進廚房幫忙,就像怕他尊敬的姊夫會累著一樣。
「姊夫總是太過努力了,如果不看著他休息,很容易就累壞了。」
寫好第一段內容後,他抬起頭回應了話題。
「鶴紗去照顧姊夫大人的時候,姊夫大人還一直算著何時能開店呢!明明才剛忙完新年不久,又忙了彼岸才回來帝都呢。」
「不過,夾老師的姊夫,手藝真的很好。」
「能聽到蝶蝶老師這麼說,姊夫也會很高興的。」
雖然回程已經說過了,再次聽到這番讚美,他依然抬起頭露出了微笑。
「夾大人的料理也是跟姊夫大人學的吧?」
「是呀,不過總不及姊夫做的美味呢。」
「夾大人做的菜也很好吃!很好吃喔!鶴紗最喜歡了——」
「是嗎?鶴紗真會說話呢。」
「夾大人——」
少女雖然淚眼汪汪也沒停下磨墨的手,看來這樣的相處已經是他倆的常態。
「感情很好呢。」
不論是新年還是彼岸,自已都沒有回本家去。
母親的墓,也不知道多久沒有親自彿下上頭的落葉,撒上清水了。
本家的事,只要不刻意去想,就不會一口氣湧上心頭。
直到在那小小的餐館見到店主為止。
那相貌,即使因為相對年輕,也或許是毋需擔當重任,所以看起來和藹許多。
自己卻無法將父親的身影從那相貌中拋開。
那是還很小的時候偶然得知的事。
傳承陰陽術的家系,偶爾會出現天生就不具有靈力,被作為常人的成員。
那樣的成員,無法修習陰陽術,本家便會給予足以生活的資助,讓他們以普通人的身分生活。
能夠自由地選擇想做的事,為自己的人生負責,與相愛之人結為連理。
那是自己不敢想,卻羨慕過的事。
那店主,是他的姊夫,也是父親那生來就不具資質的弟弟。
是自己自從新年與彼岸都不被允許回到本家後,就再也沒見過的叔父。
自己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見到對方,但,已然不是本家人的自己,對對方而言,也僅只是個陌生人罷了。
普通地招呼,用著在外頭的、也是自己僅剩唯一的名字自我介紹,複誦著對方那雖是常見卻確確實實是本家給予的名諱。
好近,又好遠。
-
春天的腳步很快便踏足了山野,爾後,夏天也隨之到來。
手傷恢復後,回到一日一日不變的生活,不同的是,自己的去處多了。
不再是課餘時間無處可去,躲藏在熄燈緊閉的研究室。
面對著黑暗與外頭的嬉鬧,試著拋開纏繞的思緒,卸下那揚起僵硬的嘴角。
藉著能出外探查的任務邀約,一次又一次地前往那麗光百照的溫暖空間。
與他的式神們熟了,大膽地開起玩笑,幫著誰都做得到的細碎瑣事。
任性地霸佔了一席之地,無理地要求別讓學生打擾了那些時光。
小睡在火爐邊醒來時,感受到身上覆著的薄毯溫暖。
有了永遠替自己備著的熱茶與關心的話語。
……自己值得收下這些嗎?
……
…
「蝶蝶老師。」
一聲呼喚將自己拉回了眼前。
「累了嗎?喝點熱茶吧。」
夏末秋來,山邊的紅葉也開始沾染了晚霞的色彩。
茶涼了,又熱了,氣喘吁吁到呼出朦朧霧白。
自己不知不覺地沉浸在這作夢般的空間裡,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啊,抱歉,我想起了有些事得處理,今天就叨擾至此吧。」
揚起笑容,嘴角卻比以往輕盈許多。
卸下了重擔,在這空間裡過得無比輕快,拋卻了現實,任憑他人包容了自己。
「不一起吃過晚飯嗎?鶴紗一會就回來了哦。」
「……不了,承蒙心意。」
兜起這季節為了避免著涼備上的羽織,是本家在重陽時送來的賀禮。
薄華絢麗,足以遮蔽風雨,精心配置的衣料,卻無法溫暖自己的心。
寒氣滲上足底,夢也終將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