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生於葉隱匍匐無所望天
蟲鳥行於空卻不知空之廣,游魚潛於水卻不見水之深。
生於母,教於父,行以自力,去若無從。
生於母,教於父,行以自力,去若無從。
「少爺,您怎突然來了,先交代聲小的能前去接送的!」
秋風襲來,牆邊的落葉火紅,揮毫灑墨般地落下,撫過自己剛脫下的斗篷,以及肩上的垂幔。
「免了,今日我是以六生的身分前來的。」
「少爺……」
不讓本家的僕役接過斗篷,逕自走進了門內。
沒了藤花的香氣,懷瑟秋風的庭院裡,楓紅與櫸將舉目所見的畫面染為紅澄一片,屋簷上枯色的苔蘚蓋著片片落葉,如同池中錦鯉那樣隱隱若見。
「我沒要你來見我。」
進了廳堂,簾幕後的聲音依舊。
沒有跪下,畢竟自己今日不是來懇求垂憐。
「我來此地僅有一事告知。」
「不說也罷,我早已知悉。」
「仁太郎,拿過來。」
簾幕後方的身影偏了偏頭,看向一旁懷抱著某物,由小門走進廳堂的少年。
「兄長,別來無恙?」
那是父親與側室的孩子,是小了自己一輪以上的弟弟,此地……下一任的當家。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幾年,雖然多半因為體質的關係沒能長高多少,臉龐卻已經染上些許成熟與當家的穩重。
「很好,仁太郎呢?」
「托兄長的福,諸事順利。」
對自己露出微笑的弟弟,頰邊與指尖貼著的是自己熟悉的膏藥,算算年紀,多半已經開始受當家的實戰鍛鍊了吧,說出這句話若不是勉強,就是他十分堅強吧。
自己真的太久沒有回……來到此處了。
「再說一次你的來意給仁太郎聽吧。」
當家的話語讓自己收了揚起的嘴角,向弟弟點點頭後,朝向簾幕行了一禮。
即使身披『六生』的外衣,自己所作所為仍會影響這個家系,以及身旁的弟弟。
即使盡可能地考慮過,也不可能迴避當初承下的諾言,無法不將弟弟捲入這些。
自己所能決定的不如當家能決定的,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自私,自己也仍要這麼做嗎?
就連可能會受到的批判、被責怪的話語,自己也想像過了。
眼前多半在自己向六生提出申請時就知曉一切的當家……自己的父親,明知道這些卻沒有一開始就責罵自己……嗎……
心踏不著底,躊躇著不願將那些碎如沙粒的期望攤開,這麼多年來,自己從未踏出過那被畫下的範圍,說著被結界所困的自己,其實,並沒有勇氣僅靠自己離開這保護自己的殼吧。
……蝶蝶老師有的,對抗窮鼠的,勇氣。
「……」
握緊了拳頭,又緩緩鬆開,深吸了口氣,除卻那些令自己顫抖的思緒。
「我、六生書院的陰陽博士蝶蝶,要挑戰降伏禁於書院中的怪異『青鬼』。」
「此身如若殞命,使家系有所失損,亦請降罪於我……莫惹他人。」
自己下意識投向一旁的視線,與臉上滲著些許艱辛的弟弟對上了。
即使知道自己死了的話,他就得放棄下一任當家的身分進入六生。
即使如此,弟弟依然在艱辛底下,對自己露出笑容,就像自己終於說了件值得開心的事。
「仁太郎,要是聽清楚了,就拿給他吧。」
聽到當家的話語,懷抱著手裡物品的弟弟,緩緩走向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將那被華麗陣織包覆的木箱揭開。
「原本這是要在元服時交給你的,但元服之前你就已非本家之人,擱置至今。」
眼前的少年從木箱裡取出了一柄刀鞘染著瑰麗藍鱗,精巧優美的長刀,遞向了自己。
「這是先祖從戰國時期流傳至今的鎮鬼寶刀,『琉璃』。」
「現在這是你的了,若你又輸給了鬼,就用這切腹謝罪吧。」
當家的震聲迴盪在廳堂,自己難掩指尖的輕顫。
直到伸手從弟弟那裡接過長刀的瞬間,自己都仍不斷自問,此舉真是最好的打算嗎?
被關在籠裡度過相同的每一日,其實也並無不好。
不會礙著身邊的人,不怕打亂他人的計畫,畢竟誰會在乎角落的一片磚瓦呢?
粉碎了一磚一瓦,或許不至於令整面牆倒下,卻也可能放跑鼠輩與宵小。
為何不似其他磚其他瓦,安穩地待在位置上,非要投向粉身碎骨?
或許自己早在那一日,那一夜便已死去了。
在接受了被奪去本家身分的那一日,在被鬼壓在身下任憑細雨打在臉上的那一夜。
在母親死去了的瞬間,在向父親請求安慰卻被責罵了的當下。
自己已經死了無數、無數次。
活著本應是生物甚感喜悅之事。
虛假,卻遠過於此。
若不放下喜樂,便無法空出雙手除去痛苦。
若不拋去那些身外之物,便只能一同沉淪。
若小看纖細蛛絲,或許在逢源之處,也會因這微不足道的阻礙而跌落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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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
穿過簷廊,走過庭院,送了自己到大門邊的弟弟,替自己披上了斗篷。
「兄長一定可以的,絕對會贏的。」
沒有繼承到父親強健體魄的他,雖然有著陰陽術天份,身體卻沒能長的又高又壯,自己與他同年時,多半已經比他高上幾吋了。
「謝謝,天氣冷了,快進屋去吧,仁太郎。」
被自己輕輕撫摸額頭仍會開心地露出笑容的弟弟,還小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掌心掌背,注視著自己的那雙烏黑大眼閃動,躊躇著話語。
「兄長……千萬別死了,父親說過……兄長是不可能會輸給鬼的,一直,這麼說著喔。」
自己下意識睜大了雙眼。
「我會在這裡,等著兄長回來,請一定……要平安地回來。」
啊啊,
自己甚至連能不能回到這裡也無法答應你。
伸手將弟弟的身子擁入懷裡,即使這麼做多半又會讓他被他的母親責罵,自己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能夠在此刻報答他給予的信任。
離開了本家,揣著斗篷底下父親所賜之物。
縱使己身如落花紛散,那散落的花瓣,也會乘著風,飄進那有著甘甜花香的庭院吧。
懷中這淺淺的溫度,是留存於心中,維繫己身,最後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