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嵐中狂蝶掃落一身如雨
鬼,力強者,存於人之外,徬徨幽世。
人,力貧者,擁七情六慾,拋卻人心,即為鬼。
人,力貧者,擁七情六慾,拋卻人心,即為鬼。
『吶,夾老師,你覺得“鬼”是什麼?』
在火爐邊醒來,還不想離開毯子的溫度而轉了個身,對著正將茶葉舀入壺裡的他開口。
『“鬼”嗎……鬼的由來眾說紛紜,不過,我最相信的,是“鬼由人心所生”。』
『怎麼說呢?』
他露出微笑,小心翼翼地捧著茶壺走向火爐邊,自己也扭著身子讓了開來。
『我們總說“鬼”是超脫人之物,有巨大的力氣,甚至還有過人的智慧,稱技巧難以超越的人為“鬼才”,稱專注一心於某領域的人為“什麼的鬼”……不覺得,人與鬼,其實是一樣的嗎?』
裹著毯子,自己無法否認這番話語。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鬼會傷人呢?』
將熱水注入茶壺裡輕輕搖晃的他,小心翼翼地將茶壺放回桌上,在自己身旁坐了下來。
『不用成為鬼,人就會彼此傷害了。』
——拋卻了人之常理的鬼,傷人,只是順從本心罷了。
……
…
琉璃。
傳說中的寶石,七彩透明,見過一次就會被深深吸引,據說通往他界的橋樑就是以琉璃製成,絢麗奪目,令人駐足。
若能到達那座琉璃之橋,能見到已不在塵世的人嗎?
能向對方探問,那個時候,為何會這麼說著嗎?
能從那雙蒼白的唇裡,聽到對自己的一句讚譽嗎……
若懷抱這股期盼,一心向著那虛幻的所在,定會馬上就從塵世裡逃開吧。
……若是爬上了橋,卻發現沒有一人在此守候,不是相當悲哀嗎?
-
回到書院的幾日夜,為了能夠適應刀的重量,不論是清晨還是深夜都躲在後山裡鍛鍊。
展延遲鈍的身體,使刃尖恢復鋒利,即使是一點點,能多一絲取勝的機率也好。
自己沒有退路。
舉刀跨前的瞬間,自己便只剩勝利以及殞命兩條路可走。
——父親說過……兄長是不可能會輸給鬼的。
那句話語,為什麼不直接向自己說呢?
若不是對弟弟的信任,自己恐怕連那句話是否為真都無法接受。
就怕那只是在荒蕪大漠中,從天而降的一滴鹽水。
——遭逢那等怪異竟無法取勝,還被怪異汙了身?我不明白你怎有顏面來此。
啊啊,仔細想想,父親確實說過。
即使只是看似責罵的言語,對自己感到失望,對沒能取勝的自己,不願給予安慰。
他確實認為過自己能夠取勝……是嗎?
讓父親感到失望了,咬著牙退開了視線。
若再給自己充足的準備,自己真就能夠取勝嗎?
不提本家,即使是書院的指導,也未提及過能獨自挑戰常人不能所及的鬼。
人很脆弱,折斷了的四肢不可能接回,若是失了太多血,等在前方的唯有死亡。
正因為人如此脆弱,才需要團結一心,前仆後繼地送出每一次攻擊,才可能擊敗超越常理的存在。
人是不可能勝過鬼的。
自己是如此明白,哪怕曾經擊敗過無數怪異,也無法蒙蔽這件事實。
那個時候,若做了充足準備,小隊的人都活著的話,或許能夠與鬼打平,拖延到支援的請求前來,甚至平安從那險惡之地離開。
而那也僅只是最好的結果罷了。
從那地獄脫身,害怕著再次踏進那樣的地獄裡而不斷鍛鍊自己,每一日,總要說服著自己已經離開了那裡才願意睜開眼睛,不願去回想那一夜自己遭逢了什麼苦楚,好像這樣才能夠確認自己真的處於安穩之地。
這樣的每一日,不能稱為地獄嗎?
比起受到的屈辱與疼痛,被打從心底發出的寒顫侵襲的一分一秒,更讓人感到艱辛。
平穩的日子,覆蓋身子溫暖的衣裳,難以遭逢危險的每一刻。
與那一夜相比,究竟哪一邊才是虛假,哪一邊才是真實呢?
若是在此殞命,自己也不需再考慮那些瑣事了。
自己只是一直苟延殘喘,期望能在這撿回來的人生裡明白做為人的可貴之處。
期盼著真切的溫暖,被確實地注視著,被理解、被在乎,被想念。
卻在察覺到自己擁有了的瞬間,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堪。
活得一點也不耀眼的自己,僅是在乞求他人給予的慰藉。
試圖將嘴角虛假的微笑託付給他人。
未曾替自己找尋己身活著真正的意義。
若甘願作為器皿被人使用,折損時被拋棄也是理所當然。
若自身無法發出光輝,又該以什麼理由要求他人注視?
什麼時候開始,竟這麼看得起自己了呢?
只是因為受到傷害,只是因為感到不甘,只是因為沒有被疼愛,被重視嗎?
不被允許哭著要人疼的日子過去,就忘了淚水的用意。
只是,只是,真會有人替愚蠢的自己流淚嗎。
-
「若已準備好,就推門入內吧。」
書院裡深處的深處,厚重的門前,多半早已知道自己來到這裡,耳邊捎來了這樣的話語。
直至伸手推門前,自己都無法掌握接下來的勝率是多少。
容許自己的膽小,帶上了能派上用場的所有物品,贏的不名譽也罷,若不盡全力,死前也會留下悔恨的吧。
深吸了一口氣,自己推開了門,走進那黑暗的空間。
「沒穿六生的制服嗎?」
「白衣若染上了血會太明顯吧。」
「鬼的嗅覺可比視覺要靈敏多了吶。」
「那是斬過鬼的刀吧?」
「哎呀哎呀,這可有趣了,人鬼之爭,何者勝出呢?」
廣大幽暗的空間裡,四面皆是高聳的牆,看不見說話者的身影。
紛擾的雜音繚繞,但唯有這點,自己還有信心不被動搖,畢竟本家便充滿了這些雜音。
那僅代表自己不論勝利還是敗北,都會被收進某個人的眼底。
成為在這書院漫長的歷史中,點綴一隅的詞句罷了。
「鬼要來了。」
隨著這句話語,隱隱的震動透過地面傳來,雜音漸漸消失了,混濁的黑暗包圍了自己。
「……」
如同飄著細雨的那一夜。
在黑暗中依然發著淡淡光芒,沾染著骯髒色彩,朦朧的青色身軀,一步震地,若那身軀全力一擊,肯定能輕易折斷自己手裡的刀吧。
即使如此,自己依然要上前嗎?
已經沒有退路了。
「盼了這麼久,藤花終於又開了啊。」
握緊了刀柄,不由心底升起的騷動擺佈自己。
「我是『六生』的陰陽博士『蝶蝶』。」
「若今日我取勝於你,便作為我的式神共伴左右吧。」
回應自己的,是朦朧黑暗中傳來的沙啞笑聲。
「你有個適合的名字呢。」
話語剛落,迎面的狂風便讓自己下意識往身旁一蹬,半個身子大的拳頭擊破地面,揚起了濕軟的塵灰。
擎起刀身,在一步的距離裡揮斬了那隻粗大手臂,堅如石壁的青色肌膚,若不是刀鋒銳利,恐怕連斬也斬不進吧。
「雖是藤花卻帶刺啊。」
龐大的身軀一舉一動都無法忽視,但未必察覺便能跟上那迅捷的行動。
地面又被鑿出一個窟窿的瞬間,自己揮刀朝那筋肉稜起的大腳劈砍,那腳卻如同堅韌的樹木般彈開了刀刃。
遮擋了光的五指朝自己探過,往地面拍出了個大洞,飛揚的塵埃與土石拍上了衣襬,自己蹬上了柱子,回身轉向那青色身軀的背後。
鬼的身軀龐大,行動敏捷,對上細緻的攻擊時,卻難以精準防禦。
刀尖自巨爪間竄出,斬開了幾指,踢踩了厚實掌心抽出了刃身。
僅是卸下了幾根指頭,鬼卻只需一撞就能讓自己粉身碎骨。
「呃!」
巨手一旋,沒了指頭的手背往自己一彈,即使架刀受身也未能抵銷這非人之力,碰上牆,在靈力保護下磨碎了磚。
若是授課用的屋子,恐怕早已破牆而出了,但此地是不容這種事發生的。
忍著肩疼翻了幾步回到地面,自己重新握好了刀柄,看著那青色身軀緩緩起身。
「這股香氣,從那時候就如此誘人,真想像那時一樣將你吞吃入腹啊。」
低啞的聲音,直視著這裡,反射幽光的雙目,眼前的青鬼……記得自己。
「哼、真有這麼吸引人的話,儘管抓住我啊!」
按下心頭那不堪的隱隱騷動,自己展開了攻勢,竄向鬼的腿邊順著肌理劈砍,扎入肉裡的觸感讓自己更使勁了些,但這種時候更大意不得。
「!」
感受到刀刃被未能劈斬的肌肉扯住的瞬間,自己騰起身往那粗壯的腿一踢,藉著身體重量將刀抽回。
人與鬼不同,受了重傷便很難痊癒,鬼雖然無法瞬間便癒合,但只是這樣的攻擊還無法阻攔他的行動。
「真是一把好刀,但比起刀,你更讓人遐想。」
「……」
甩了甩頭拋開了思緒,不知道那鬼這麼說是不是僅在動搖自己,那個時候……自己根本無暇聽他說些什麼,他也說過這些話嗎?……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自己踏入的險境,與那時相比幾乎無異。
攀著牆緣而上,自己揮刀劈斬了青鬼揮向自己的手,沒能見骨,刀刃在堅韌的肌肉下被推出了青色的肌膚之外,另隻完好的手隨之探向自己,甩著刀扭轉身子竄出了那緊握的孔隙,卻沒能防禦隨之而來的踢擊。
「嗯啊!」
鬼的身軀龐大,力量也無人可敵,只是輕輕抬了膝蓋,迎面被碰上的自己腦中就被震得無法思考,勉強驅策著手腳穩住體勢,卻也在碰著地面後翻滾到了牆角。
「……哈啊、哈……」
握著剛才舉過頭頂才沒傷了自己的刀柄,試著在大口呼吸中撐起身子,一邊慶幸自己自小受到的鍛鍊幾乎讓自己無意識就做出了適當的防禦,危機感卻也不斷在混亂的腦中戳刺著自己。
「果然藤花就是要如瀑垂下才美麗啊。」
地面的震動緩緩靠向自己,勉強睜開眼睛,卻發現視線已被自己披散的頭髮遮蓋,啊……自己的長簪與髮繩在剛才的撞擊中鬆落了吧……不重要,現在應該快些起身……快些……
「啊!」
來自後腦被拉扯的痛感讓自己抬起頭,雙腳幾乎要離開了地面。
「這把頭髮挺美的,留了多久啊?在那之後就沒剪過了嗎?」
眼前的青鬼絲毫不在意他被自己劈砍出的傷口還潺潺流著血,罷了,那些對他來說恐怕只是個明天就能恢復的小傷。
「……我沒義務告訴你這種事。」
自己被抓住了,若不脫困的話,接下來恐怕不會好過那個夜晚。
在鬼鮮見的詫異下揮刀,黑雨散落中,自己再次舉起刀往前蹬上那傾前探向自己的身軀,發亮的大眼幾乎要映出了自己狂亂的影子,握著刀的手臂卻受到一陣硬擊。
「!……、!」
從高處著地,拚了命不讓要害直擊堅硬的地面,麻木卻勉強緊握著手裡的刀,翻滾了幾圈直到能撐上腳步站起。
「喝啊啊啊!」
無暇顧及散落眼前的細雨,旋身往上,斬過了一道又一道,若這刀與力量無法一口氣斬開巨木,就多砍一刀、再一刀、直至巨木倒下。
「嗯!」
受到攻擊的身側麻木,但只要使得起身,握緊刀柄依然能劈下斬擊。
那是在無數……無數次艱苦的鍛鍊裡,意識飄忽之際,身體早已記住的事情。
閃避不開尖銳的爪,就讓其劃開不那麼重要的地方,縱使襤褸,能活到最後的才是勝者。
揮斬中,鬼不再開口了,往自己攔阻的爪尖被一一劈下,踩在地面的腿也無法輕易行動,在一刀一刀的斬擊中幾乎見骨。
即使如此,鬼的身軀仍舊雄壯,自己依然脆弱地被直接擊中就會一命嗚呼。
……那個時候,來到那個地方的那些陰陽師們,是怎麼降伏這鬼的呢?
在著地的短暫瞬間抽出了袖裡的符咒貼上了被利爪劃開的腿,在蹬地避開襲來的踩踏時貼上了潺潺流血的肩,思考的時間很少,必須注意的時刻太多,自己想不到真能以己之身取勝的方法。
是符咒嗎?但當時那位女性的符紙就像落葉被揮開了。
是陷阱嗎?哪來這麼多時間製作巨大的陷阱呢?
是肉搏力拼嗎?眼前的青鬼身上卻沒有明顯的創傷痕跡。
……那些人是怎麼擊敗這鬼,將他囚禁於六生之中的呢?
揮刀架住了襲來僅剩一指的手,沉重的力道讓自己幾乎要鬆手。
「你是故意的吧?」
抽刀閃身卸開了撞出地面一窟窿的力道,自己朝著那跟自己一樣襤褸——僅限手腳的身影大喊,彷彿明白自己言下之意,青鬼的嘴角冽出了一抹笑。
「所言何事呢?」
避開了再度襲來的踩踏,為了爭取時間,自己轉身跑向了另一側牆邊。
「當時、你是故意被抓捕的吧?」
自己的聲音迴盪在這黑暗的空間,直到那隱隱的笑聲,從獠牙底下張狂地傳來。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的窸窣聲響就像應證了自己的推測,卻無人知曉原因。
「……我可是在你身上留下了記號啊!若就此放過你,在這片土地上,恐怕到你老死也找不到你了!」
四周跟著猖狂起來的窸窣聲響讓自己靜不下心,別開玩笑了……就為了這件事,自己度過了多麼屈辱的日子?遮掩著害怕讓他人見著的事,被親近的人議論紛紛的事,不論過了多久、用何種方法也無法抹滅的那些……
就只因為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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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上的傷很快就會恢復,但背後這片鬼紋……恐怕在消滅那鬼之前,是無法除去了。』
……那是本家的醫師,在自己返回帝都的宅邸,為自己再次檢查傷勢之後,告訴自己的話語。
那是自己敗給了鬼的證據。
是自己被鬼壓在身下,受過屈辱的證據。
是只要明白鬼的存在,都能一眼看出始末的,被鬼侵犯過的印記。
在本家誰都明白這點。
在六生,自己更不敢想像。
這如同火燒般蔓延在背中的證據,自己無法給任何人見著。
那樣的話,流言蜚語,也會如同燎原之火蔓延,燒盡自己的呼吸。
-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冷澈了腦中沸騰的思緒,隨之而來湧上心頭的是難忍的悲傷。
即使眼眶閃過溫熱,自己也無法放下手裡的刀。
「你還不懂嗎?除了我以外,誰都不准從我手裡把你奪走。」
「別開玩笑了!你以為……」
我在這段日子裡……過的多麼……
「!」
握緊了手裡的刀柄,自己竟想著能跟拋卻人心的鬼說些什麼嗎?……
那鬼要是明白這些,他就會在那時直接將自己捏成碎片了,怎會讓自己披著這身屈辱活到現在?
若無法擊敗他,自己便只能如此苟活下去……遮遮掩掩,就怕星火燎原。
驅策著身子,那怕因為襤褸而無法精準地踏出腳步,自己……自己……能倚賴的也僅有自己了。
踏足向上,踏足向上,撲騰向那青面獠牙,麻木的手握緊了刀,朝著那映出自己模樣的大眼揮砍而下。
「藤花就連沐雨也一樣美呢。」
明明被砍了,還在說什麼啊……這青鬼……
察覺了眼裡滲出的溫度,勉強策動的身軀也散去了力氣。
自己終究還是輸了吧,沒能擊敗鬼,這樣落到地面的話,恐怕也無法醒來了。
即使如此還也還握著刀柄的身子,被帶著些許溫度厚重的什麼接住了,包圍了自己,觸感令人熟悉……這是……
「那把刀,叫什麼名字?」
一把就能捏死自己的鬼,問這什麼問題……
即使這樣想,自己也睜不開眼睛,只得試著顫動雙唇。
「……琉璃。」
「挺不錯的名字啊,我就暫時委身於此吧。」
腦中浮現疑惑的瞬間,身子被放到了地上,伴隨著狂風,四周的壓抑也漸漸消失了。
……
…
「雖然沒有滅了鬼,但也算承認了做為式神吧。」
「這次的降伏,就算成功吧。」
「雖然擔心那鬼會無法控制,但想來是不需用上你的專長了呢,夾博士。」
「由你去將他帶回治療吧。」
因為流失的血與過度疲憊的身軀而混亂的腦中,無法思考來自四周的窸窣話語。
寂靜了的空氣,有誰的腳步發出輕微聲響,走向了自己。
在身旁跪坐,揭開了覆在臉上的紙面的,是自己曾在黎明中見過的面孔。
是夢嗎?自己又夢到了那個時候嗎?
如同那時那般,他脫下了身上披著的外衣,輕輕包覆了自己動彈不得的身軀。
「恭喜您降伏了青鬼,蝶蝶老師。」
「……已經沒事了,請好好休息吧。」
自己也如同那時那般,在他懷裡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