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寢台列車
所謂自在,即便共處一室,也毋需害怕表露原本的模樣。
「累了嗎?」
放上肩頭,沉沉的重量讓自己回過神。
熙來攘往的車站,等待被告知臨時延遲了的列車進站,不知不覺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被誰的溫暖掌心喚醒,身旁有人守候而能放鬆睡去的日子,自己沒想過竟能擁有。
「車就快來了。」
不因自己沒有答話就露出不滿,厚實指尖捻起自己擺在扶手的掌心,一指一指扣上,才緩緩握緊。
「那個寢台是不是有床能睡呀?」
「…………」
抬起頭看到他臉上沾染著的些許興奮,心頭浮現了的預感,讓自己忍不住皺皺眉。
「能,不過你可能沒法把腳伸直。」
「哎呀,不用伸直也行的。」
「先說好,車上不那麼方便。」
「……唉?我什麼都還沒說呀。」
緩緩彿上肩膀的手將自己往他的身子挪近,靠上耳際送來低語:
「要是忍耐不住,我可還餓著呢。」
「……!」
難以克制發燙的臉頰,要不是一旁等待搭車的乘客越來越多沒能輕易離開,自己或許會馬上起身走出車站。
「睡眠不足的話爬山會出事的。」
撇過頭,本想開口責備就因為昨晚被他折騰太久才讓自己等車等到打起瞌睡,但這種話根本就……就……誰會在這種場合說出口!
「那座山也是我的,誰還敢胡來。」
靠在耳際的他的雙唇囁著細語,沒一刻歇停的觸感與氣息騷的自己轉不開注意力。
都過多久了,那座山早就給其他怪異霸佔了吧。
即使這麼想著,每年都會前去那裡而明白現況的自己,卻沒能對他說出口。
是害怕他會失望嗎?
還是……因為明白當初他會離開那座山,有幾分原因是不想放開自己呢。
「……總之上車我要先睡一會。」
深呼吸一口氣,自己回過頭看向他。
那對上了視線而露出的黏膩笑容,即使是人類的外表,也讓自己不知不覺地,感到安心。
「這不像個屋子嗎?以前還沒有這種東西吶!」
雖然等待期間他已經見過了幾列經過的火車,但直到延誤的列車進站,給了票上到車裡,他才在相對研究室狹窄許多的寢台房裡給出了感想。
「嗯,算是近年才普及的吧。」
十年?二十年?自己不太肯定火車這類新式的交通工具已經營運多久,但能確認的是,開到那座山邊的火車,在十年前恐怕並不存在。
「我睡上舖,你睡下舖行嗎?」
將門鎖好,巡視了一番這二人用的寢台房,把行李放至方便的位置後,自己脫下防寒斗篷,邊向他確認就寢的方式。
「不想睡在我懷裡嗎?」
手裡的斗篷被接過,隨之貼上了背脊的溫度,握住了下顎的掌心,讓自己沒能說出拒絕的語句。
「……就算想也睡不下吧?」
才剛說完,身子就被他有力的手往臥鋪挪,寬厚掌心遮擋了視線,隨著他滾上稍硬的床面。
重新睜開眼睛時,才意識到自己與他已經欠身在下舖裡,空間狹窄地不容任何一人動彈。
「這不就行了,挺剛好的。」
「笨蛋,我翻身就掉下去了。」
「你怎麼會掉下去呢。」
隨著話語,背後被他的掌心托向前,因為這狹窄的空間而沒能湊開視線,自己只能直直地看著他。
「……這樣太累人了……而且你就不能睡了吧。」
忍不住壓低了視線對他嘀咕,他卻只是露出慣有的黏膩笑容,拾去了自己與他最後一絲距離。
輕觸的雙唇緩緩挪動,緊扣了嵌合之處,竄向自己呢喃的溫熱讓自己沒能維持身子的力氣,發軟的手腳被他一點一點收進了懷裡,這股溫度,也讓原本已經有些疲累的意識緩緩散去了。
「嗯……」
在朦朧中醒來,下意識地顫動了身子用以恢復力氣,只記得迷迷糊糊就失去了意識,但……自己可還記得那是誰在面前。
緩緩睜開眼睛,映入視線裡的是上舖的床底,背後緊貼的微涼觸感多半是牆面吧。
相較之下,那攀在腰際與脖頸之下的溫度,在只剩下列車行進的機械聲響中,顯得格外令人放鬆。
轉動視線,隨之進入眼簾的是比以往更貼近的他的臉龐。
輕閉著的雙眼綴著以人類的標準來說也相當濃密的眼睫,稍稍揚著的嘴角,是他睡得香甜的徵兆,那是自己在許多微晨中醒來所收穫的事。
「……」
以還能活動的指尖觸摸了身上的衣物,輕薄的觸感多半表示他已經替自己褪去了穿在外頭的厚重衣物了吧,身側這顯然的溫度也是,他多半也褪到只剩一件外衣了,要不這狹窄的空間,肯定會被那些層層疊疊給擠到喘不過氣。
腦中浮現了他在自己睡去的時候做的這些舉動的同時,一股難掩的害臊湧上心頭。
即使如此,這空間還是狹窄的讓自己想甩頭擺去那些思緒都做不到。
盯著隨外頭光線滲進這裡而照亮的上舖底,現在多半是正午剛過吧,自己應該沒有睡得太久,但就這樣繼續睡下去的話,今天恐怕就要在夜晚才能活動了……到站的時間是明日中午,接著還要徒步前往山腳下的村落,在上山前還得充分休息過,才能在隔天早上準時出發,然後……
不知道是身旁的溫度還是自己一早就趕著出門的關係,還沒能再次細想後面的安排,沉重的眼皮又再度覆上了意識。
隱隱地,在薄霧中,來到了那座與他相遇的山。
自己明白,這只是夢境。
那頹古的寺院中,不時傳來震地的腳步聲。
高掛天上卻被叢雲隱沒的的月色,讓步入這裡的自己沒能察覺來到身後的巨大影子。
猛地回過頭,那沐浴在月色中的青影,碩大明亮的眼中映著自己。
對那冽嘴一笑露出的獠牙,自己心中的恐懼不知為何已然無蹤。
『我來了。』
在夢中對那身影開口,哪怕這情境多麼地不真實。
明明在那之後迎來了這麼多苦楚與難忍,再度步上這片地方,見著了那曾令自己痛苦的身影,此刻的心中,卻盈滿了欣慰。
若在那個時候沒有來到這裡,沒有堅忍到最後一刻,沒有按耐著踏過滿地荊棘直到現在的話。
自己也就無法感受到這周身的溫度,與心底安穩的踏實了。
若把這些告訴那個晚上在冷冽與痛苦中奮戰的自己,恐怕也只會被嗤笑不可能吧。
然而這一切並不只是自己努力得來的。
自己僅僅是活著,感受著苦痛,堅持著前行。
在每個夜晚不斷地自問自答,在每一刻靜默中,說服自己不能放棄。
實際上自己並沒有辦法改變遠比自己要強大的他分毫。
在那個時候,選擇被趕來的書院成員降伏,囚禁在書院深處,也是他的決定。
並不是因為自己努力了什麼才有這樣的結果。
自己還沒有勇氣開口詢問為何當時他是這麼打算的。
也不敢輕易將那一切當作他對自己特別的證明。
自己,僅只是在與他互相確認了心意之後,才得以與他以這層關係相處。
這一路對自己來說足以算上險境的事,與這溫暖的瞬間,霎時竟無法分出哪一邊才是虛假。
但自己明白的是,不論哪一邊,都是真實的,是自己親身體會、付出了淚水與欣慰,才得以來到這裡的一條路。
「餓了嗎?剛才有人在窗外叫賣,我向他買了點吃的。」
揉揉眼,深呼吸的同時伸展了身子,自己在鄰近傍晚的天色中醒來。
坐在臥鋪旁這寢台房裡唯一的桌椅邊的他隻手撐著臉頰,露著黏膩笑容看著這裡。
「……」
從他沾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似乎查覺到了什麼,但湧上心頭的害臊讓自己馬上拋開了那些想法。
「快吃吧,你的睡臉都讓我開胃了。」
別說出來!
措手不及,被提及的羞恥感讓自己埋進了枕頭,耳邊也傳來他的笑意。
「下車後不是還要在村子待過一天嗎?」
他溫暖厚實的手緩緩撫上了背。
「……你當我不用走路到村裡?」
「你這麼輕,交給我扛著就行了。」
「太丟臉了,我不要!」
忽視自己的抗議,他吃吃地笑著,一手上一手下將自己從下舖拖了出來,放到他的腿上。
「這裡很窄,將就一下吧。」
「……」
瞥了一眼窗外,列車正停靠在途中的大站,即使列車很高,也無法阻止熙來攘往的旅客往這裡瞧。
「哎呀,外頭還亮著呢。」
「我倒希望現在已經入夜了。」
起身將窗簾拉上,自己看起來多半不太情願吧,在他輕聲笑意裡,又回到了他壯碩的腿上歇下。
「之前搭車會在途中買吃的嗎?」
小心地將割著拆開,審視著便當菜色決定該從哪裡開始吃的時候,靠在肩膀的他一邊磨蹭著頰邊一邊問著自己。
「都吃過午飯就睡了。」
先吃掉這顆蛋好了。
「晚上不餓嗎?」
啊,得先分成兩半。
「睡著就不餓。」
自己夾起分成兩半的醬煮雞蛋送進他嘴裡,獲得了片刻的安靜。
吃著自己那一半的時候,腦中默默地想像了他開窗向月台兜售便當的小販買東西的情景。
他是怎麼與其他人交談的呢?用怎樣的敬稱呢?會在買完向小販道謝嗎……
「還不餓嗎?」
他還在腰際的手稍稍收緊,讓自己回過神。
「不,在想事情。」
伸手按住了他緩緩挪向衣襟的手。
「快吃吧,我餓著了呢。」
誰管你。
「是小販來推銷的嗎?」
夾起煮過的蓮藕,他一片,自己一片。
「是啊,敲得窗戶吵死人了,本想把他趕走的,想到你大概會想吃點東西才叫住他。」
真是苦了小販。
「……你有付錢吧?」
「當然。」
他將自己收得緊了些,直到自己把盒裡的飯與雞肉分成幾團,醬煮的香氣讓自己忍不住飢腸轆轆,塞了他一口飯,自己也把握時間咀嚼,在安靜的片刻裡漸漸清空了便當裡的飯菜。
「這就不必了,你喜歡這個吧。」
自己正要使起筷子將煎蛋捲分開的同時,他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你知道?」
「每次去餐館你都點了吧。」
「……」
無法否認。
不想看起來賭氣卻又難忍被發現這件事的害臊,自己張嘴一口吞下那塊蛋捲,結束了用餐時間。
「晚上會變冷吧,穿些衣服嗎?」
將飯盒與筷子收到一旁,隨著列車再次往前行駛,自己也拉開了想掩人耳目的窗簾。
傍晚時分,遠方的天色泛著朱紅的紫,讓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套件羽織就行了,他們會送暖氣進來。」
「聽起來挺厲害的,那還需要我溫暖你嗎?」
替自己搭上羽織,還沒感受到衣物帶來暖和,自己的臉就已經不由自主地發燙。
「……這要、我……怎、怎麼回?」
咬著牙擠出了抗議,卻只聽到他冽嘴輕笑,兩手轉了轉讓自己面向他,在沒能閃避的空間裡湊上自己的額前。
「這撲鼻花香已經替你回答了呀。」
背後搭上冷涼的車窗玻璃,也禁不住這難掩的羞赧帶來的滾燙。
今宵,才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