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燭影蜃朧
只要伸手,輕易便能抓住,卻也僅是眨眼,就不知去處。
溫暖的肌膚,緊貼著身子的觸感,輕撫間,依稀能明白那是一隻厚實的手。
被好好地擁在某個人懷裡,感到安心又舒服的瞬間,那總藏在心底幾乎要在這些安穩時光中遺忘了的警戒心,還是讓自己試著睜開了眼睛。
「唉呀,醒了嗎。」
耳際傳來的這低啞音色,自己再熟悉不過。
下意識挪動唯一沒被他拘束而能動彈的手,想撐起身子的同時,周圍溫暖的水帶來的些微阻力,讓自己很快便意識到現在的所在之處。
「……你替我洗了身子嗎?」
隨著視線恢復,能看見眼前隔著霧氣的浴桶被歲月磨損的邊,不由自己掙扎,他的手摟得緊,自己只得靠回他身前,將下巴掛上他的肩頭。
意識到與他緊貼的胸膛與擱在他腳上的腿,以及對他如何將自己帶來這裡、如何對村民說出使用這澡堂的目的,就讓自己感到害臊,下意識想挪開這緊貼的黏膩,他環住身子的雙手卻不由自己如此。
「流汗吹了風總要暖過身子吧?」
所以說為什麼一開始不進房間……算了。
將湧到嘴邊的那句話吞進肚子,在他見得著的地方抽出手,搭上他另一邊的肩膀示意自己想換個方向坐,他也識相地鬆開了環抱腰際的手,讓自己能稍稍起身在狹窄的浴桶裡坐好。
「我睡了很久嗎?」
才剛離開寒冷的空氣坐回暖水之中,他又從背後靠上來環住自己,屬於他寬厚的下顎挨上了肩膀。
「沒多久,就是再睡下去的話,可就要吃夜宵了吶。」
「……雪看起來要停了。」
沒理會他後頭的話語,稍稍放鬆將感受到痠軟的身子貼向他,看著他低下頭垂在自己額邊的濕潤髮絲,窗外的雪片靜到幾乎要聽不見,說不定月亮也早已露臉。
「明天一定得上山才行。」
「真可惜吶。」
「……」
想起身子痠疼的原由,想到這幾日在這異地與他貼近的時候。
即使他沒有對自己總是急著上山完成此行目的表示任何不滿,自己卻僅只是想到那些,就感到有些慚愧。
多半是那股自己無能為力的、關於他必須吃食人類才能生存的事情總在這種時候浮上心頭吧。
與他親暱,任憑他佔據自己的感官,這樣真的能讓他填上一絲一毫本應靠吃食人類才能消解的飢餓嗎?
如果一點辦法也沒有,那是不是就像舔著畫了餅的石子,僅只是一種對心底的安慰,而無法讓身子恢復氣力呢?
「沒能上山讓你這麼打不起精神嗎?」
自己喪氣的想法他嗅到了,卻沒能猜對自己的煩惱。
不明白自己所想的,帶著笑意的他的聲音,好似上山是一件輕鬆無比的事。
確實這座山並不高,若直直朝山上去的話,甚至不需要一個上午就能抵達山頂,如果能在早晨出發,不停留太久,日落時分多半就能夠回到村裡了。
如此簡單的一件事,自己卻在這裡耽誤了二……不,過了今晚就是三日了。
如果是以往,自己這時早就已經在返回書院的列車上,試著拋去那些來到此地而被迫想起的種種吧。
是因為有他同行,才對處在異地的時光感到留戀嗎?
「別想了,今晚會讓你好睡的。」
「……聽起來怎麼好像委屈你了一樣。」
貼上他撫摸著臉頰的手,自己試著在漸漸隨著身子下滑的視線裡找到他的面孔,看著他露出那熟悉的黏膩笑容,緩緩挨近。
「錯過美味的夜宵也是令人惋惜的吶。」
與他相觸的雙唇,有著夜晚的氣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連串的事情,從養傷到與他相處的種種而怠惰太久了,在早晨醒來,從被褥裡起身的瞬間,四肢與腰際傳來的痠疼讓自己感覺身子差點要散了。
不、不,根本是昨天他到日落也沒放過自己的關係,不如說每次皆是如此。
拉起了掙扎鑽出被褥而鬆開的衣領,那在糾纏間給他緊抓著不讓自己逃開而留在上臂的紅色握痕還沒退去,深深淺淺地,是自己敵不過慾望的證據。
「……」
多虧那些痕跡,自己只要一使勁就覺得疼,若是有太重的行李就全丟給他吧,如果遭遇怪異,也讓他去對付吧,省得自己得用這手勉強拔刀。
但這會不會讓他花費了多餘的力氣呢?自己是不是也該盡力才好呢?
想到這裡,莫名的不甘心讓自己用力吐了一大口氣,咬牙站起身的同時,他的聲音也隨著推開的拉門傳向耳際。
「哦、醒啦?飯來了,吃飽再出發吧。」
輕鬆地用隻手端著用膳的小桌走進房間,他在床邊放下了那一組簡單的早飯,雖然只是一人用的桌子,但裡面的菜色重重堆疊顯然就有兩人的份量,加上盛得滿出碗緣太多的白飯……自己實在不知道是他出的主意,還是這一切已經被老婦人看穿了。
「我先換個衣……唔、」
即使想多了也沒有意義,抱持著別讓飯菜冷了的心情趕緊挪動腳步,因為痠疼而不受控制的腿卻一軟,還沒思索該如何反應,他早已伸手將自己穩穩攬在臂膀之中。
「哎呀,是昨天做了太久嗎?」
「……」
他直率的關心讓自己不免有些害臊,下意識又想著是不是自己的體力衰退了的同時,那股不能輕易原諒他、還不是他總要做到自己動彈不得才罷休的念頭又浮了上來。
「做了那麼久,你可有吃……吃飽嗎?」
沒好氣地說著,卻忍不住問出了心底的疑問。
對這方面詞彙貧乏的自己,實在也想不到還有什麼更合適的問法了,雖然確實也想明白這件事,但轉得太硬,連自己都感覺他會對此一頭霧水。
「啊——是挺美味的,如果別一直緊閉著嘴就更好了,你那聲音就像最好的鹽一樣讓人開胃啊。」
「所以誰讓你在誰都聽得見的地方做這、這種事了!」
他很快就理解了自己的疑問,卻沒有正面回應自己真正的問題。
被如此調侃讓自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卻只看到他吐吐舌,抬起手將自己放回膳桌前坐下,代替本要穿起的外衣似地,溫暖的懷抱隨即貼上了自己背後。
「我挺喜歡聽你的聲音的呀。」
他靠上了肩頭,這在耳際輕聲吐露的話語讓自己忍不住感到耳根子發燙,就算想對此斥責,自己卻也說不出口。
被在乎的人讚美,令人喜悅,卻又感覺不夠真實。
「……喜歡哪……哪種地方?」
這股距離,自己再細微的詞句他也能聽見,但這樣的話任憑自己再有勇氣也不是隨時能說出口,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問著他。
耳際傳來了屬於他的笑意,拾起膳桌上的筷子擱上自己指尖的同時,他的聲音才低低地傳來:
「覺得舒服的時候的聲音挺好的,喊著我的時候也很可愛,不過,忍耐不住的時候那股呻吟才是最美味的吶。」
「……當我沒問。」
「唉?我老實回答了呀。」
即使沒別人在,這麼聽到一半自己也害臊得快要掐斷那雙筷子,沒法忽視發燙的臉頰,後悔竟問了他這種問題的同時,想到他是如此清楚地看著那種狀態下的自己,羞恥的感覺又差點就要自心底奔湧而出了。
「哈哈哈!你若知道自己看起來有多美味就好了吶。」
他豪邁的笑聲縈繞在耳際,明明面對自己的出爾反爾,環著自己的那雙手卻沒有一絲動搖。
擁有如他這樣付出信賴與給予依靠的對象的自己,是幸福的嗎?
不知為何,心底那總被刻意忽略的、模糊不清的晦暗之處,沒讓自己握住答案。
吃完早飯,自己再次清點了要帶上山的物品與以備不時之需的符咒與藥粉後,往小腿纏上了能讓攀登更快且輕鬆些的腳絆,披上保暖的外衣,也掛上能擋下雪水的斗笠。
「跟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很不一樣吶。」
只穿著一件厚外衣的他打趣地說著,自己再次確認斗笠的繫繩是否妥當後,才走上前到他身旁。
「那時是春末,沒雨也沒雪。」
「啊,山藤帶苞那時嗎,是一連的好天氣吶。」
「嗯。」
即使如此,自己也不明白那一夜自屋頂破口滴落的雨水,是偶然的一場雨,還是有自己未曾想過的原因呢?
春末到藤花綻放完畢後都鮮少有下雨的天氣,山嵐或許能帶來些許雨水,但斗大的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即使過了十載,自己依然記的清晰。
「但那天下雨了。」
「唉?有嗎?」
「下了吧。」
「只顧著看你,我不記得了。」
「……」
這句話要是說給當時的自己聽,多半只會惹來一頓咒罵吧。
說自己不堪也罷,忘了仇恨也罷。
僅只是因為這句話語而感到被在乎就開心的自己,已經陷的不能再深了吧。
「很疼啊。」
與他分配好要攜帶的物品後,背起輕便的行囊,往前起步的同時,忍不住向他這麼說了。
「揉揉就會好的。」
空著的手被溫暖的掌心握上,感到安心的瞬間,也因為這撒嬌似的行為竟被如此安撫了感到暗暗竊喜。
該如何才能讓當時痛苦的自己明白,在那之後,某一天再度踏上這座山的時候,心底盈滿的是充實與期待呢?
彷彿中間走錯了一步一切就會結束了那般險峻的事,自己竟能在許多人的幫助之下來到這裡。
這樣的念頭不論再想幾次都覺得不可思議。
「在那兒再給我嚐一次吧。」
經過已被青苔覆蓋的幾乎要看不見原貌的石燈籠,他這麼說著。
這出乎自己意料,卻又不見怪的提議讓自己頓了頓,沒好氣地回應了他。
「晚上的山裡可冷了,我不凍死才怪。」
「哎呀,若不會凍死就行嗎?」
「……」
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黏膩的笑容顯然是認真的。
「……為什麼想這麼做?」
那股意識到他或許是想補償、或讓自己對此地有新的記憶而能從過往中逃開的心意,與心底那隱隱地、在自己感到心頭溫暖的時候便浮起的晦暗之間,自己終究還是沒能忽視那微妙的預感。
他看著自己,厚實的掌心彿上臉頰,在早晨的涼露中感受到屬於他的溫度的同時,他低啞的聲音也鑽進了自己耳裡。
「不論幾次我都會這麼做。」
聽著這樣的話語,自己不由得失笑。
他是認真的嗎?是對自己認真,還是對他的慾望認真呢?
如果是對自己認真,為何又會讓當時的自己那麼痛苦呢?
如果是對他的慾望認真……那就不必千里迢迢陪自己來到此地了。
握緊了拳頭,拚了命想將那“他並不在意自己”的想法從腦海中抹除,就像不知道如此嘶吼了多少歲月,想對那些拿自己的事情說嘴、批判或輕易相信傳言的人們解釋的事、那些令自己痛苦不已的事、在丟了性命之前苦苦掙扎的事……自己怎樣都沒辦法將這句話當作只是玩笑。
「……若你能輕點就好了。」
自己明白現在躲在斗笠底下拉出的低垂視線與苦笑是什麼模樣,明知道他並不是刻意要讓自己難受,腳步卻怎樣也提不起來。
「若當時我輕了,你會跟著我嗎?」
「……」
怎麼可能。
在那之前,自己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未來。
即使他對自己釋出善意,他也必然會殺害小隊的其他人。
而他若是會放過小隊的其他人,就不會吃人吃到被上報到帝都來,讓陰陽師們出動了。
自己也不會……以那種方式和他相遇。
那是一輪既悲又喜,彷若不堪泥濘般的鬧劇。
自己不願意這麼想,不希望手裡握著所謂的幸福,要透過這些過往來記得。
「吶……為什麼是我呢。」
拾著腳步踏上在這冬天被雪覆蓋的階梯,周身的冷冽空氣與不時吹走溫度的風,是因為想起了那些事嗎?明明在山腳下還感到溫暖的心,現在卻如同擺在夜晚簷廊的燭火那般搖擺不定。
「之前不是答過了嗎?」
他的速度一點也沒有變慢,卻願意收下腳步與自己並肩而行。
自己光是拉緊衣物別打哆嗦就已經使盡全力,自己與他,到底有多少差距?
「……如果來的是其他人,也帶著你想要的香氣,你會選擇他嗎?」
問出這番話語,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握緊了行李帶子,自己只敢盯著腳尖一步步往上走。
「只有你,不會有其他人了。」
「……騙人的吧?」
身側的他腳步停下,靠近了自己伸手抬起了斗笠,下顎的繩子纏得緊,自己只得抬起頭看向他。
背著晨光的他看不清神情,但平穩的聲音卻彷若凝滯的風流向耳際。
「喜愛的人只要一個就夠了,再多我也不看。」
「……」
如果這是一句愛語,肯定會獲得他人的大力讚賞。
對自己來說,卻如同燭間燃燒的蜃火般虛幻。
「不問你了。」
咬著牙加快了攀登的速度,自己不明白心頭這股紛亂是什麼,是這個地方、在這裡的過往影響了自己嗎?還是一來一往的對話中,僅僅只是加深了自己對他的選擇感受到的疑惑呢?
他沒有再回答自己,也沒說多餘的話,但他伸手握住自己的掌心,卻暖得令自己彷彿要自眼角滲出了屬於他的熱度。
「……不是說今天雪就停了嗎……」
日光被雲層遮蔽難以辨清現在的時候,自己只能依每一年都來訪而記住的小徑特徵來猜測走到了哪裡。
多半才到山腰吧,雪上加霜的是,這裡真的開始降雪了。
「這兒的空氣有股難聞的味道吶。」
雖然有刻意披上保暖的外衣,但沒料到會降雪而穿得不夠暖,此刻的自己即使因為心底所想再尷尬,也只能解下斗笠躲在他懷裡,避免在風雪的襲擊下連腳步都踏不出去。
「你的意思是……這不是普通的天氣嗎……」
咬緊牙在哆嗦裡回應了他,如果這風雪是異常、或怪異引起的話,那麼多半會迎來一場戰鬥吧。
自己下意識地摸索了佩刀的位置,試著在霧白的空氣裡探看何處有異。
「別怕,他們動不了你一根寒毛的。」
他的聲音略帶笑意,彷彿對這風雪一點擔憂也沒有,伸手將腳步緩慢的自己抱起,他貼上了自己的頰邊,只輕聲道了一句:
「閉上眼,要不會很難受的。」
自己閉上眼的同時,四周的風猛地大起,呼嘯著不知何處發出的淒厲喊叫,空氣顫抖個不停,無形的壓力讓自己下意識縮起了身子,直到那呼嘯漸漸遠去。
「看吧,太陽又出來啦。」
他柔軟的雙唇輕觸了自己緊閉的眼尾提醒自己能睜開眼睛,寒冷的風雪彷彿被日光蒸發,四周的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是怪異嗎?」
「大概吧,沒看清楚就讓它逃了。」
所以剛才,是他給予了引起風雪的怪異警告嗎?
空氣中隱隱地嗅到了如同焚燒林木的氣味,自己抬起頭看向了他。
「我自己走吧。」
「這身子都還沒變暖吶。」
「別多費力氣了。」
這是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用了鬼的力氣以外的能力,即使還算順利,但心底那股莫名的預感卻讓自己下意識地排斥了這樣的事情。
「我已經好些了,如果再出現怪異,在我說行之前別出手了。」
「唉?都說累了的話我背你的呀。」
他歪著頭笑笑,就像不明白自己為何變得這樣謹慎。
「我行的,走吧,再晚的話今天就下不了山了。」
「那樣的話,我也會溫暖你的呀。」
「……」
被握住了的手,感受到溫暖的瞬間,自己還是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了他的臉龐。
別再想了。
自己明明知道的。
--鬼不吃食人類,也能存活十年。
……而他自從那之後,就再也沒吃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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