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MI (五)
『喜歡』是埋在心裡的時候,會讓自己感覺輕飄飄的事情。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僅只是看到對方的身影也覺得美好,是不可思議的感覺。
但如果對那個人說出『喜歡』的話,這些美好就有可能在瞬間破滅。
被拒絕的聲響。
消逝了的笑容。
從此無法鼓起勇氣見面的惆悵感。
為什麼會這樣呢?
為什麼『喜歡』會是一件如此沈重的事情……
『那是當然的吧?對方又不喜歡你。』
從這座山最高的杉樹上傳來的回答,讓自己下意識咬緊了嘴唇。
『我當然知道,這種事。』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感覺無奈。
喜歡一個人是如此美好的事情,相對地也沈重到讓人喘不過氣。
『但是告白失敗的是對你不怎麼好的助六耶,你幹嘛擔心他啊,而且那麼久的事情了。』
山主帶著嘲諷般笑意的聲音傳來,祂說的確實沒錯,自己現在就算想破了頭,也不可能回到過去幫上助六什麼忙。
自己只是害怕,會走上一樣的結果。
自己並沒有能夠承擔這些的本錢。
『我……只是,有點……害怕吧。』
『啊?難道你擔心你家那高個子哪天拋下你嗎?』
這句話即使自己隱約想過,但聽到他人說出口時,還是不由得扎著心頭。
『你呀……什麼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高個子等你等了這麼久,一句怨言也沒有不是嗎?看到你他可高興了,好像光聽到你的名字,旁邊的花都盛開了一樣呢。』
山主呵呵地笑了起來,多少給了自己一些安慰。
『我知道……我也很高興,但又覺得少了什麼……』
如果沒有名為夾的人類許下願望的話……
如果,他始終沒有記得自己的話。
如果……
這一切太過出乎意料的安排,是自己現在能夠站在這裡的基石。
以為一切就那樣結束了,抱著滿懷的愧疚與無力,身為一個人的時間消逝了。
但卻又因為這些種種而再度醒來。
自己能夠承擔起這一切的期盼嗎?
連想要自稱是個人也站不住腳的自己,其實還打從心裡覺得不對勁吧?
他說著喜歡,眼裡看著的,是還身為人類的自己嗎?
『吶,你別再自己胡思亂想了,有什麼不知道的,去問高個子,然後相信他啊。』
山主的話,中斷了自己的思緒。
「………」
旅店的浴池裡,因為太早了而沒半個人,說起來現在這時間似乎也不常有人來這裡度假,畢竟天氣還沒有冷到讓人想泡溫泉吧。
不分季節都是熱呼呼的溫泉,在等待著誰嗎?
僅在變的寒冷的季節被想起的溫泉,不會感到寂寞嗎?
『怎麼了?』
或許自己沉默太久了,耳邊傳來了他的關心。
「啊……沒什麼……」
下意識地抬起頭露出笑容,卻忘了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就被他看在眼裡。
『有什麼事情,可以說。』
有些笨拙但沒有惡意的話語,總是讓自己下意識地感到有些愧疚。
咬緊牙,試著開口:
「吶…為什麼……」
「……會喜歡我呢?」
最後幾個字還是讓語氣有些顫抖,自己真的很不擅長說這種話。
或許是沒有考慮過……僅只是為了過著每一天而沒有那樣的心思去思考這些。
或者實際上,只是不敢去想,不願意面對,以及去期待罷了。
『喜歡需要理由嗎?』
沉默了一响,耳邊傳來這樣的回答,讓自己有些安心,卻又感到這樣就覺得安心的自己,太過自滿了。
「…因為、你看……我啊、只是個普通人呢,也不是特別了不起的…力氣也不大、腦袋也不靈光……事情什麼的…也沒辦法做好呢……」
說起自己的不足之處就像複習過千百遍一樣朗朗上口,這些比不上他人的事情,自己果然還是在意的不得了,明明知道這些,明明也猜的到他的回答,但自己就是無法誠實地接受。
勉強露出輕鬆的模樣,說出口的話卻怎樣也無法流暢。
「如果我們當初沒能認識的話…如果當時被藤原大人帶到你面前的不是我的話……」
「你還會…喜歡我嗎……」
這樣的話語說出口,身子卻下意識地顫抖。
好害怕。
這樣不真實的感覺……
就像自己現在能在這個地方一樣的不真實。
如果當時藤原大人沒有引薦自己的話……
如果自己無法看到非人之物的話……
現在所有的一切,那些開心、悲傷、還有些微幸福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了吧?
自己為什麼現在才想起這些呢……
明明是確實地存在記憶中,千真萬確的事情。
明明是那樣笑著又哭著度過了的時光。
自己卻懷疑了這些嗎?……
『那樣的話,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
耳邊輕輕傳來的話語將自己的思緒拉回。
「……」
自己呆望著他的臉龐,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心中的情緒。
『你…不只是因為…是你……』
他有些笨拙的言語,專注地低垂著眼眸、努力擠出字句的模樣,讓自己緊繃的情緒緩緩地融化。
『你做了很多事情……那些,都是你。』
「……得好好教你怎麼說話才行呢。」
看到他認真的模樣,自己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顫抖著的身子一度連溫暖的池水都要感受不到,深達心底的害怕,讓人難以脫身。
但是他努力想表達的,不正是自己與他……共度過這段時光的證明嗎?
看到自己露出笑容,他的神情也變得和緩許多。
「---」
但自己真的是因為開心才露出笑容嗎?
自己明白的。
露出笑容,只是因為害怕面對恐懼。
只要笑著就不會被過問多餘的事情,所以自己總是笑著。
笑著的話誰看了也能開心,
笑著的話,就是告訴對方『我不要緊』,
笑著的話,就不容易被發現自己缺漏的地方。
努力地做著不妨礙任何人的事情,害怕被發現自己的不足……最後連為什麼要笑著也忘了。
僅是為了保護自己,這樣虛偽的笑容,沒有任何人說過喜歡。
除了他以外。
明白這些,所以面對說著喜歡自己的笑容的他的時候,光是想起這些就感到無地自容。
「我真是太自以為是了……明明也覺得很害怕,還硬要逞強呢。」
「因為我總是做不好事情,如果總是認為自己不夠好的話,沒辦法做好的事情,也不會太過自責呢。」
「這樣的我……只是個膽小鬼吧……」
想起來充滿著悔恨的人生,就連面對明確地說過『喜歡』的他,也僅能想到自責與後悔的事情。
如果那個時候能多對他笑一點就好了。
那怕只是為了讓他開心,那怕只是為了讓自己作祟的虛榮心得到一絲安慰。
那樣的話,現在也不會覺得如此心虛了吧……
『膽小不好嗎?』
輕輕的問句從耳邊傳來。
「……當然沒人會說自己膽小,但是……膽小就不能做任何事情了。」
『你做了很多事情。』
「我知道,但是……還有更多事情我也能做的,我卻因為想逃避那些,所以沒有做……」
『那些是不喜歡的事情嗎?』
「啊啊,是啊……可以說是討厭吧,明明很生氣,卻做不了任何事情……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卻說不出口真話……結果,對方也沒能理解我想表達的事情……」
被責怪沒有確實向神明祈求的時候。
被認為想害死村裡的人的時候。
自己明明不想這樣的。
不,自己明明知道會有什麼結果。
只是不願意讓自己受傷才不去做。
『不喜歡的事情,不做的話,有人會責怪你嗎?』
「做不做都會吧……那些……」
『不喜歡,不做也沒關係吧?』
他是認真地在為了自己的感受考慮著。
雖然聽起來很天真,也能拿出太多理由來證明這是天真的話語。
但自己卻無比明白那才是真正的答案。
「………」
自己果然沒有準備好那樣的心情。
任性地說著自己的事情,忽略了對方的心情,盡是談論著這樣的喪氣話。
「……抱歉,都在想著這些事情。」
自己從池子裡站起身,迎來他疑惑的視線。
『溫泉……不喜歡嗎?』
「……」
愧疚又湧上心頭。
自己是不是因為有他在,所以以為能夠任性了呢?
顧著想自己的事情,沒有考慮到他的期盼,連他最喜歡的笑容都露不出來。
怎樣也提不起勁的嘴角,讓自己的愧疚越陷越深。
「……對不起。」
自己什麼也做不好。
穿上旅館準備的浴衣,手裡拿著摺好的衣物。
因為只準備度過一天一夜,所以還不需要清洗,便將衣物帶回房間。
自己絲毫沒有記住池水溫暖舒適的感覺。
明明是輕鬆的旅程,難得能夠與他一起來到這裡度過的時光。
自己卻像是鬆懈下來就乾癟的皮球一樣掃興。
唯一能自嘲地笑著的,是想著如果是以前自己敢這麼做的話,肯定會有好幾天沒有飯吃。
自己什麼時後學會了這樣不講理的任性呢?
如果沒有人給予自己懲罰,是不是會變本加厲下去呢?
自己明明,是連自己的安危,他的心情,都顧不好的傢伙……
走上房間的榻榻米地面,自己忍不住躺下來縮起身子。
侷限了的視線能給自己一絲安心的感覺,哪怕知道他就在旁邊看著自己。
只要一點點時間……只要這樣一會,就能把任性妄為的自己藏到心底。
然後就能露出笑容,像他喜歡的那樣……繼續開心的時光。
即使遇到尷尬的瞬間也勉強笑著,在誰也看不見的時間裡拼命追上大家。
不能拖累別人,不能任性,不能驕縱地咨意妄為。
自己沒有那樣的本錢可以讓別人體諒自己……
即使明白那些人都已經不在了,自己也不是原本的自己了。
但恐懼感卻仍然常駐在自己心中,在疏忽的瞬間鑽到眼前。
如果不露出笑容的話就要崩潰了。
如果不暫時將自己當作他人的話,就會被自責壓垮了。
如果他喜歡的是那樣自以為是的自己的話,該怎麼辦?
自己真的……
『……不要緊嗎?』
他的手輕輕地撫過自己的頰邊,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自己的他,終究還是出口關心了。
伸出手覆上他的,骨感的指頭,纖細的觸感,自己很熟悉。
「……吶,真的…喜歡我嗎?」
還在任性妄為的自己。
『喜歡。』
「不論我是什麼樣子?」
『對。』
「……如果我不會笑了,還會喜歡我嗎?」
『不開心的時候,就不會笑。』
「……」
為什麼這麼溫柔呢……
自己什麼也給不出來,也不夠吸引人,僅只是依附著奇蹟存在於這裡。
只是這樣就滿足了嗎?
自己什麼也不用做,這樣的幸福就能夠持續下去嗎?
「……我是個差勁的人吧。」
下意識地握緊了雙手,撫在頰邊的手傳來了一絲猶豫。
『你就是你。』
「…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吐露著軟弱的話語,這樣的話,自己從沒機會開口。
被時間追著跑的雙腳沒有機會停歇,好不容易能喘口氣,他人的腳步又再度離自己遠去。
頰邊的手輕輕抽回,擺到了自己眼前的榻榻米上。
衣服摩擦的觸感,被什麼而遮蓋了的光線讓自己轉過頭。
『但我喜歡。』
近在眼前的他的面容,不由自己別開視線的距離,小心翼翼地越過了軟弱的自己,像一座橋般停留在自己面前。
淺淺的溫度從他穿著浴衣的身子裡傳來,明明只是淡薄的溫度,被他碰觸到的地方卻顯得滾燙炙熱。
這種滿溢在心頭的情感,是羞愧嗎?
他已經做到這種程度了,什麼也不說是不行的,咬緊牙。
「喜歡哪裡?」
『全部。』
「說具體一點。」
『笑容。』
「但我現在笑不出來…」
『眼睛。』
「我沒辦法一直看著你…」
『額頭…眉間…鼻子…』
「只有臉?」
『耳朵。』
「不、別…別碰…」
面對自己慌張的模樣,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卻沒有停下手。
纖細的手指輕觸耳廓,慢慢地往下滑動。
「……!」
明明是淡薄的溫度,觸碰在耳廓上時卻如此炙熱。
「就說別碰了……」
自己試著伸手阻止他這讓自己尷尬的行動,但卻發現自己轉不了身,他輕巧地侷限了自己能行動的範圍,讓自己感到有些意外。
『這是處罰。』
「……是什麼的處罰?」
『不喜歡自己的。』
「……」
自己沒有辦法反駁他純粹的話語,不如說,他的話語反而讓自己心頭感到一絲舒坦,即使他沒有對自己軟弱的話語有任何不滿或責怪,但確實,自己因為這句話語,感受到了他的在乎。
『你已經付出過了,不要不喜歡自己。』
「但是…原本應該能做的更好的…」
『但是沒有做嗎?』
「是啊…我想讓自己好過,所以沒有做…是個差勁的傢伙……」
『……』
「啊、別…別再碰了…!」
細碎的溫度滑過耳際,就算這是處罰也讓自己無法忍耐,試著請求他別再用這種方式,卻看不到他剛才那樣帶著一絲捉弄的笑容。
『想讓自己好過並沒有錯。』
這是他少見地,對於一件事物表現出明白的看法。
即使理智告訴自己這句話並沒有錯,但壓抑著的情感卻無法讓自己說出『就是這樣沒錯』的話語。
「但是那些事情只有我…只有我可以做,我不做的話,別人也…」
『做了的話,他們會好過嗎?』
「……」
想起那些種種,自己當然也曾經反覆思考該怎麼樣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
最終,答案都是無解,並不是身處在顛沛流離中的人們能夠做出的改變。
『……雪停下之後……』
沉默了好一會,像是知道這句話會讓自己感到不愉快,他伸出手枕到自己腦後,抓著肩膀使了點力將自己抱起,埋進他的懷裡。
僅只是聽到這句話就放棄思考的自己沒有掙扎,但也無力迴避。
『他們開心了幾天……但沒有很久,因為蟲害,作物枯死了。』
蜷縮在他為自己圍出的空間裡,自己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衣領。
『雪停了,沒有人記得下過的雪。』
『有人許願,所以蟲害沒了,但沒有人記得…』
敲擊著心頭的話語,切實地展現了自己心中無力感的話語。
止不住地顫抖,這些事情,是與他同在的自己必須知曉的事情,自己明白這些,心中滿溢著酸苦的時候,差點忘了自己方才吐露過的不爭氣。
他也是那麼地痛苦,感到無力,卻還抱持著思念。
愧疚仍然盈滿心頭,但腦海中浮現的卻只剩下他的面容。
「說了那麼多自以為是的話…對不起…」
沒有回答自己,他默默地將自己抱緊。
『現在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