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蝶一羽也足以招來狂嵐
山與雲的交界,樹蔭下的黑影,夜色逐漸浸染的小溪。
太陽最後一絲光線壟罩大地,透過雲層僅留下妖異的紅紫,與遍地徒然的墨跡。
太陽最後一絲光線壟罩大地,透過雲層僅留下妖異的紅紫,與遍地徒然的墨跡。
「看來今天到不了山頂了。」
明明幾乎能看見山頂朦朧,卻因為眼前巨大的坍塌石堆而被迫停下去路。
「得找個適當的地方過夜了,不過……」
「啊啊,在那之前,還有件事得應付一下呢。」
『逢魔時刻』
卸去在昏暗光線下足以遮擋視線的旅笠,反手將袖子束起,盡可能讓自己保持最容易行動的狀態。
這座山與充滿人類氣息的帝都不同,是妖魔怪異的盤踞之地,即使是普通人類都可能遭到妖魔襲擊,自己與他這樣身上帶有靈氣的人就更……
下意識地看向他,同樣為了取得最大視野而脫下市女笠的他,已經開始往四周貼上符咒,對上視線後,自己與他開始往方才來時確認過較為平坦適合紮營的區域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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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與河川、湖泊、大海,是與生活在平地原野上的人們相異的世界,從古至今,都被認為是『他界』的存在。
妖異棲息在山河海湖,毫無防備就貿然進入,簡直就是踏進彼世的順路,不論何處都有傳說叮嚀著每個在這些地方成長的孩子,千萬不可獨自進入『他界』。
行走在這樣的山中,與其說是在山裡,不如說是行走在巨大妖異的背上,更甚,是隨時能夠掌握的手心。
明明知道這點而做滿了準備,在這視野被染的紫紅的時刻,卻忍不住得更用力使勁才能握好刀柄。
「蝶蝶老師,沒事的。」
從寬袖裡探出的手輕撫自己不住顫抖的手背,眼前的他——名為夾竹桃的陰陽博士眼裡,即使依然留有藏不住的懼色,卻仍保持平靜。
「抱歉,稍微有些緊張了。」
看著那雙沉穩的眼睛,自己試著深呼吸,重新伸展了身子。
「我也有點擔心遇上難以應付的情況,不過,有蝶蝶老師在,確實比之前要放心很多喔。」
比起顫抖不已的自己,意識到這樣的現況還能如此平穩地露出微笑安慰自己的他,不禁讓自己失笑。
「夾老師,有沒有人說過你……」
「注意,來了。」
自己的話語還未流洩到盡頭,四周變化的空氣與他的提醒卻已經將自己的每根神經繃緊。
被包圍了,被某種白天也未曾見過的存在。
在他抽出符咒燃起月色般的火光照亮四周後,自己看得更清楚了。
那是十數匹渾身披著黑色長毛髮、只有正前方的面孔底下有著尖牙與大口、如同石獅子一樣的怪異。
這裡是相對狹窄的山道,怪異從前後包圍了自己與他,沒有顯著的遮蔽或能夠攀越的捷徑,只能直面應付。
「是『毛一杯』。」
環顧之中漸漸退到碰上他的背後的同時,他已經看出這怪異的真面目。
「是那個『棘髮』?」
「恐怕是,這種怪異並沒有太多資料。」
自己與他所提到的怪異,是僅記載在少數幾本典籍中,多半只有樣貌被描繪下來,唯一的紀錄,則是有屋子般大的這種怪異,闖入村子裡吞吃牛羊的事件。
「山頂上的會是這個嗎?」
自己握緊了刀柄,看著那些因為突然點起的火光而不敢貿然前進的長毛怪異。
「難說,至少得過了這關才能確認。」
「我可沒辦法解決屋子大的棘髮……等會再商議吧!」
話還沒說完,最靠近這裡的一隻長毛怪異張開了血盆大口撲向這裡,自己也起刀向前斬擊,刀刃順著怪異的尖牙錯開,劈進了如同曬乾牛皮一樣厚實的皮膚底下。
「不用手下留情吧?」
雖然知道答案還是以防萬一,自己甩開剛才靠近的怪異後,往他那裡喊了一聲。
「安全為上。」
一手控制著因行動而明滅的火光,他往靠近他那一側的怪異拋出了符咒,被符咒緊貼的怪異們就像三年沒洗的髒拖把般倒落地面,但即使能一次應付這麼多怪異,那每一張符咒,也同時消耗著他的精神與靈力。
「這麼晚了它們會逃嗎?」
再次將一匹棘髮從刀尖甩落,不一會兒剛才擊退的那匹卻又填補了缺漏的空,如果是白天遭遇的那些怪異,多半已經夾起尾巴逃走了,但這些長毛怪異卻絲毫沒有要退卻的意思。
「恐怕它們不認為會輸給我們吧。」
火光閃動了下,隨之降低了高度,讓自己趕緊往他的方向瞄了一眼。
他的四周已經躺平了許多長毛怪異,但每投出一張符咒就顯得更吃力了些,自己並沒有辦法像他一樣同時控制這麼多怪異的行動,那麼、多半只剩下那個方法了吧……
「我能殺了它們嗎?」
火光的那一側沒有給自己回答。
是無法抉擇,還是已經無力回應自己了呢?
在火光熄滅、四周陷入黑暗之前,自己必須……
-
『還好嗎?……聽得到我說話嗎?……』
啊啊,這是……
『已經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是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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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蝶老師!」
在他的呼喚下,飄散到不知何方的精神被猛地喚醒,眼前趨近的血盆大口讓自己擎起刀柄。
血花四濺,怪異發出了哀號聲滾落地面,散亂的黑色毛髮顫動了下,接著便不再動彈了。
「呼……呼、……」
像是被喚醒以後,感覺才逐漸回到意識裡,先是感受到心臟瘋狂跳著的鼓動,接著是因為過度緊繃而顫抖的肌肉,以及因為緊握刀柄太久而僵硬的指尖。
「蝶蝶老師……怪異們已經逃走了,已經可以了……」
他的聲音與火光的溫度從背後傳來,手臂被輕觸的瞬間,自己忍不住這像水波一樣穿過全身的顫抖,僵硬的指尖握不住刀柄,匡啷掉落地面。
「……」
試著收緊了僵硬的手,大口呼吸,隨著呼吸擴散的視野,才讓剛才失去意識之前的瞬間回到了腦海裡。
「抱歉,我不該要求蝶蝶老師盡可能別傷到怪異……沒有料想到這種結果,我……很抱歉。」
走到自己身旁的他臉上帶著些許苦澀,藏不住的擔憂抬起頭看向自己,自己幾乎要能在他黑色的眼珠裡,瞧見自己的模樣。
滿地如同飛甩墨跡的,是怪異的血。
濺了滿身、黏稠的感覺化不開,滲進衣物,自指尖落下。
啊啊,這是自己造成的嗎?
面對眼前的恐懼,自己是不是差一點也要將身旁的他也斬殺了呢?
沒能有更好的方法……
「對不起……」
身旁的他搖了搖頭。
「蝶蝶老師,先紮營吧,休息過後再商量也不遲。」
袖口被輕輕拉動,自己點點頭,將滿地散盡的曼珠沙華拋下。
-
沾染了怪異血汙的外衣,多少擔心這不夠明朗的怪異之血會不會對人類造成影響而被換下,用乾淨的布塊將臉上與身上的血汙擦去後,他取出符咒一一替自己淨化。
看著覆蓋在沾過血的手腕上,漸漸染上些許汙濁的符咒,身上幾乎沒有明顯受傷與髒汙的他從竹筒水壺裡倒了杯水遞給自己。
「蝶蝶老師,喝點水吧。」
「謝謝。」
小心地接過了水,溫潤甘甜滲進喉嚨的瞬間,隨著心跳鼓動,那些被驚魂未定的自己遮掩的感覺才隨之浮現。
「剛才,我……」
「不是蝶蝶老師的錯,那種情況,光是能全身而退已經很不容易了。」
像是預料到自己會說出什麼似地,他先一步開口阻止了自己。
「沒叫住我的話,或許我會連你也斬了也說不定啊……」
自己只記得第一匹被自己劈砍的棘髮,殘留在刀上的觸感,接著是第二匹、第三……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以為已經深深藏起的那些、曾經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恐懼』,讓自己未經思考就揮著刀,一下一下地將怪異砍殺,深怕那實際上或許不需如此也能擊退的怪異多靠近自己一步,毫不留情地奪去了它們的性命……
那個時候,自己明明連這點事都辦不到。
「那樣的話,要制住蝶蝶老師,我也還辦的到喔。」
連自己都沒發現的,下意識顫抖的手被他輕輕覆上。
「我才要感到抱歉……沒有做好調查,讓蝶蝶老師遭遇這種事情……如果很難受的話,那個……生氣也沒關係的,蝶蝶老師。」
「夾老師……」
褪下厚重外衣的他眼裡沾染了愧疚與歉意,就像自己手中的顫抖全是因他而起。
「哪裡的話,是我不夠成熟,沒能考慮更好的方法。」
自己能想到的、試圖緩解他的愧疚的話語,竟也就這樣而已了。
「說不定、說不定……再想一想,還能有其他辦法……」
「蝶蝶老師,請別自責了。」
自己慌張未熟的話語再次被他攔阻,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他,那雙在火光映照下溫柔的視線,映著自己如同孩子一般無措的面孔。
「那種情況是誰也無法預料的,如果不是蝶蝶老師在這裡,恐怕我們誰也逃不掉……我的想法,太過天真了。」
他說的沒錯,自己也明白,即使那情況,再給自己一刻時間,也無法想到適合的方法。
如果還能改變、還能更好的話……還能……
『是那座寺廟嗎?』
『去看看吧,或許就在那裡。』
『不再考慮一……算了,走吧。』
「蝶蝶老師?」
回過神的同時,下意識攔住了眼前輕輕揮動的手。
「……抱歉,可能……累了吧。」
面對他依然擔憂的視線,自己甩甩頭。
相同的夜色,相同的靜默。
隨之而來的狂亂。
----自己果然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