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冬雪簷廊
春的櫻色,夏的新綠,秋的紅櫸,冬的雪白,皆傾訴於他。
「真不愧是人煙稀少的地方,這風挺冷的啊。」
下了溫暖的列車,身上的斗篷也抵不住這時節的寒澀冷風,緊抓著斗篷與行李的同時,身旁的他彷彿沒事一般地感嘆。
雖然問過他要不要再加件外衣,但只多穿了自己買來的防寒羽織的他,似乎沒那個意願。
是因為沒有多準備給他的斗篷嗎?
要是他因為這樣而受寒了,該怎麼辦?
即使他一點也沒有因為寒風縮起身子,自己仍不免思索這樣的事,而感到些許愧疚。
「啊呀,走不動了嗎?」
查覺到自己漸漸落後,他笑著停下腳步,伸手從自己手裡接過皮箱。
「……還……還行,我還可以。」
「再撐一會,離了車站一段就扛你呀。」
「不需要,我、我可以……自——」
沒想讓自己逞強似地,迎面襲來的冬風讓自己忍不住縮起身子,腳步也隨之停下。
「哈哈,莫非這裡比山上還冷嗎?」
深呼吸想重振體勢的同時,他走了上來,將皮箱擱在自己與他之間,輕易就將自己擁入他的懷裡。
即使意識到四周還有從車站散出的旅人,他溫暖的懷抱與因此被擋下的寒冷冬風仍讓自己吐不出一點抗拒,任憑他將厚實的掌心撫上背後,遮去了暴露在冷冽中的耳際與頰側。
「……好丟臉……」
「說什麼話呢。」
埋在他懷裡的自己不敢想像四周的側目,也或許根本沒有人停下腳步注意這裡,但在這陌生之地、熟悉的他面前,意識到四周可能投來的視線,滿溢心口的難為情與眷戀這股溫暖的拉扯就是沒能停歇。
好像直到離開了熟悉環境的此刻,自己才意識到身旁……眼前的他是如此讓人依賴,原本躊躇著、隱隱的不安,怕沒能注意就傷了他的心、糟蹋了期待的想法,竟是如此傲慢。
自己根本沒有選擇,不如說連選擇的機會也沒有出現。
不須承諾,也沒有嘗試說服,從離開書院到搭上列車,隨著四周的環境逐漸不熟悉,他守在身旁的時間也越來越緊密,在不知不覺間,自己緊繃的心情也因為他的一舉一動逐漸被安撫了下來。
「我扛你走吧。」
「……不要,太丟臉了……」
「風這麼大,沒人會注意的。」
即使知道反駁他也贏不過他的氣力,自己只敢瞥了四周一眼,確認了剛才那稀開的列車離去,乘客們也逐漸四散或走遠了,才稍稍放鬆緊繃的身子,任由他挽住膝下,搭著背後扛起身子……不,是抱起了自己。
「這樣我會忘記怎麼走的。」
「我記得就行啦。」
有點後悔給他看了地圖啊。
嘴上的掙扎敵不過他,自己伸手撈起了皮箱,確認了收著的、他所寄宿的那把青刃仍被自己的術好好藏在身上,才將皮箱擺進懷裡,靠上他的頸邊。
太難為情了。
即使馬上就能開始走,自己也忍不住再看了一下四周,直到與車站外清掃枯枝落葉的婦人對上視線,才緊張地低下頭。
「走吧。」
「唉?還在不好意思啊。」
他吃吃的笑聲傳來,自己只抗議地用額頭撞了他一下,當然爾,是毫無動靜。
「這裡以前有個茶屋吧?」
在他的聲音裡驚醒,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隨著緩緩搖晃的腳步睡去的同時,也趕緊抬起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山野邊,長得茂盛現在卻只剩冬枝的櫻木底下,生滿雜草已經頹圮的木造屋舍與斑駁的看板,顯現著這裡曾是旅客駐足的茶屋過往。
「從鐵道開到這附近以後,就沒人走這條路了。」
「變得真快呢。」
他的感嘆,讓自己多往他的側臉瞧了一眼。
看不出變化的表情,彷彿十年的時光在他眼裡只足一聲嘆息。
想起了那時自己也曾走過這條路前去村莊與其他支援的陰陽師們會合的事。
那時,這座茶屋還依稀有人駐足。
遍布雜草的道路也勉強能看出旅路的原樣……
不願再去想那十年間的事,自己再度靠上他溫暖的脖頸,任憑他的腳步將自己從這不生也不熟的場所帶離。
「是蝶蝶先生啊,今年又見到您了呢,這位是同行嗎?」
在村莊不遠處讓他放下了身子,冬天的陽光即使稀薄,和著他的溫度,也讓自己的身子感覺溫暖了不少。
領著他走向那座山腳下的村莊,還沒走進村裡,在村外水井旁的老婦人就發現了自己。
「是的,這幾天又要叨擾了。」
與他對視了一眼,點點頭,在老婦人的寒暄中走進了村子。
「最近又有年輕人搬到城裡去了,不知道村子還能撐上多久呢。」
在充滿歷史感的社交廳裡跪坐,給上了特地帶來的禮品,端起老婦人泡的茶暖手的時候,聽著村子的事情。
雖然每年只有短暫地拜訪幾天,但村裡逐漸流失的人口也讓人在意這村子的生計。
就連自己這番年紀的年輕人也很久沒有見到了,更別提初生的孩童。
也因為村裡多半是老人家的關係,每年自己前來的其中一個任務便是替他們進行簡單的修繕,更換守護不被妖異入侵的符咒。
瞥了身旁的他一眼,如果那些符咒不是自己張貼,恐怕在他踏進村子時,他的妖力就會讓那些符咒燃燒殆盡吧。
「這位先生怎麼稱呼呢?」
對上自己的視線,他露出了輕鬆笑意的同時,老婦人也開口向他攀談。
「琉璃。」
讓自己意外又不意外的,他點點頭向老婦人致意的同時,也報上了他的名字——從自己口中取來的名諱。
「真是少見的名字……據說只有畿內那裡才有這種稱呼呢。」
老婦人邊說邊替他添了茶,他笑著瞇起眼致謝的模樣,讓自己有些安心,卻難以忽視心頭那不知名的騷動。
「那些房子若不好好修整,再幾年就要倒了吧。」
安置好行李與房間,緊接著到傍晚為止都是替村裡進行修繕與更新符咒的時間,托他的福,那些天井上的符咒都輕易地換好了,自己也不用氣喘吁吁地爬上爬下,做不管幾次都不擅長的修繕作業。
好不容易能放鬆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晚膳前的泡澡時間了。
「這地方很難叫到木工的。」
興致一來替自己洗著頭髮的他一邊與自己閒談,指尖也輕巧地替自己將沾滿肥皂泡的髮絲撈起,沒讓自己眼裡沾上一點泡沫。
說不出口這種感覺其實很舒服,就怕自己慣了。
「要沖水啦,閉上眼。」
自己閉上眼睛的下一秒,溫熱的水也隨之洗去了那些泡沫。
「在這種地方泡澡別有一番風情吶。」
陳舊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木澡桶裡勉強能容納兩人待在裡頭,略顯狹窄的空間裡,他的手自然不聽話地纏上了自己。
「只有這間澡堂,不能泡太久。」
「怎麼好像沒享受過的樣子啊。」
「……」
任憑他把身子摟進懷裡,捧起自己留著他的青跡的手輕輕磨蹭,因為只點著一盞油燈而顯得黑暗的天井,自己即使來過許多次,也感覺陌生。
以往來到這裡的時候,總因為想起那些種種而無法放鬆。
即使泡在溫暖的池水中,想的也是那些沒人能傾訴的事。
為何來到這裡?即使掃了他們的墓、收拾遍了那些雜草,又能改變自己的處境了嗎?
澆上墓石的酒,也帶不走自己周身的煩悶。
沒能避免映入眼簾的那久未修繕而頹圮的寺院,自己總想起了那個夜晚的事。
『那個時候要是沒有來到這裡的話……』
這樣的思緒,總是繚繞在自己心頭。
「睏了嗎?」
臉頰被他溫熱的手心輕撫,自己回過神,稍稍起身轉過頭,注視了他。
「怎啦,餓著了?」
他閒適的模樣,在燈火搖曳下顯得更虛幻了。
如同自己那隱隱不願想起,卻記得清晰無比的過往。
「……我感覺要下雪了。」
看著湊向他的自己,他的眼裡滲出了些許溫柔,輕撫著在蒸氣中濕潤的頰側,任憑自己貼上了他的雙唇。
「腰還疼嗎?」
吃了自己餵給他的燉蘿蔔,挨在身旁的他輕輕磨蹭著額前。
「泡過澡好多了。」
自己忙著吃飯,免得老婦人來收拾時還要等待。
「這空氣感覺是寒了些吶。」
又吃了一口被煮得入味的野菜,他的手環上腰際。
「如果明早下雪就得再留一天了。」
「是嗎,那下雪也無妨吧。」
「那就表示回去的時間得延後一天了。」
「我也能多嚐一餐呀。」
自己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他,他黏膩的笑容似乎示意著他並非玩笑。
「……」
自己低頭加快了吃食的動作,他卻黏得更緊。
「一定會下雪的,今晚給我嚐嚐吧。」
「……要是沒下雪怎辦?」
塞給他一口飯,自己也努力咀嚼。
「那我就背你上去吧。」
這句話肯定是認真的。
「要是遇到其他怪異呢?」
「難道你覺得他們傷得了你一根寒毛嗎?」
這句話絕對,不是自己有多厲害的意思。
塞進了最後一口晚膳,深呼吸嗅著空氣中逐漸增厚的水氣,思索著該如何回應他的同時,為了擋住寒風而顯得厚重的拉門被緩緩推開,老婦人的聲音也隨之傳進房裡。
「蝶蝶先生,明個兒似乎會下雪呢。」
…………果然。
下意識看他一眼卻對上了他黏膩的視線,嘆了口氣,自己起身將晚膳的餐盤端起,走向門邊。
「抱歉,要再叨擾一日了。」
「哪裡的話,蝶蝶先生幫了這麼多忙,想住幾晚都行的。」
「請別這麼說,有需要幫忙的事,儘管告訴我。」
「呵呵,若有會告訴蝶蝶先生的,還請您好好歇息。」
看著老婦人露出笑容,點點頭收走了餐盤,自己才關上門回到房裡。
「真是個好消息吶。」
他習慣性地橫躺在榻榻米上,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要是後天也下雪,符咒可沒這麼多。」
大大地吐了一口氣,自己從打開的行李中找出了準備好的符咒,一一張貼在了房間四周,將最後一張符咒交給了他。
「替我貼上天井。」
「就喜歡你這麼乾脆。」
他笑開了懷,站起身將那只符咒貼上天井的同時,也兜起自己身子,熄去了燈火。